易無雙稍稍動了動脖子,仿佛突然之間回過神來,意識到有人在喊他,那張自劫雷落下後就不曾有過表情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許人樣:“師父。”


    “去看看你姐姐。”殷正河轉頭看向依然被魔氣包覆其中的殷梓,“告訴她商晏沒事,陪她說會兒話。”


    易無雙沒有動,隻抬頭看向了殷梓。殷梓眼睛睜得極大,額角青筋凸起,目不轉睛地盯著商晏的臉。


    沒等易無雙開口,一直躺著的商晏卻突然睜開了眼睛。


    “阿晏?你醒了?”文悅立刻蹲了下去,想要試探商晏周身的靈氣,然而淩韶一把推開了文悅,自己伸手去壓商晏的肩膀,周身燕歸時運轉的速度幾乎比先前快了一倍:“你別起來!你還沒能動!不對勁,哪裏來的靈氣,怎麽回——”


    淩韶的話尚未說完,剛剛放晴不久的天空驟然間再度陰沉了下來,眾人抬頭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勃然變色——


    那些一度已經散去的劫雲,此刻又重新開始匯集了起來。


    天空陰沉得可怕,而在劫雲附近,仿佛這一方空間終於再也無法承受劫雲的壓力一般,細細碎碎地出現了一些虛影。


    “母親——!”狻猊猛地向著那虛影的方向來發出一聲長嘶,而幾乎與此同時,殷梓雙腳蹬地,向著那虛影的方向飛掠了過去。


    “住手!”狻猊看著殷梓手中劍調轉了方向,電光火石間回憶起了另一個手持遺恨的身影。他陡然間領悟了殷梓想要做什麽,立刻四蹄足生火緊跟而上,還沒來得及接近殷梓,就這麽被一團魔氣撞飛了回來。


    “易無雙!攔住她!”狻猊摔在天劫台上,打了個滾,目光橫掃終於落到了唯一一個可以求救的人身上,“那是下雲的龍脈之脊!她要去斬龍脈!她沒有神智,去攔住她!”


    易無雙霎時間衝了出去,幾個呼吸間,他已經出現在了殷梓的側邊:“姐姐,停下。”


    殷梓的眼中一片鮮紅,一言不發地繼續向著那虛影逐漸成型的方向衝去。


    “縱然天雷再來一次,這次我們聯手也能攔下來,不要去龍脈那邊!”易無雙伸手去抓殷梓的肩膀,“鍾桀魔祖尚且被龍脈反噬而死,你不可能斬斷龍脈的!”


    魔氣一團一團地從殷梓身上騰起,幾乎讓易無雙的手指都感到了灼燒般的疼痛:“姐姐!龍脈是下雲靈氣之核,你是要毀了這下雲的人世麽?”


    魔氣之中,殷梓無神的雙目第一次轉動了起來,鮮紅,卻也冷漠:“讓開。”


    易無雙狠了狠心,開始以刺骨編結困陣:“姐姐!住手!”


    “讓開!”殷梓一劍將刺骨掃到了遠處,“這天道,這人世,我必誅之!”


    作者有話說:


    鍾桀:後繼有人,欣慰.jpg


    第114章


    “你已經是凡人了。”混沌之中,那人的聲音反倒是變得柔和起來,“一切都已經消失了,到如今,你的道又是什麽呢?”


    “我已經是凡人了,為何還要有道。”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遠去,與被縛靈陣壓製不同,徹底失去修為變回凡人刹那,一陣難以言喻的無力感潮水般浸沒而來。


    商晏仰著頭,再也沒能感知到外界任何的東西。這種感覺異常陌生,他開始修煉得太早,而修行的歲月又那樣漫長,他太過於習慣以靈氣與神識來感知一切,以至於真正失去的那一刻,天才也如凡人,隻感覺到了茫然。


    他的感知停留在了文悅立於階前,而淩韶正在奔來,他想開口讓他們停手,可是很快他就發現,連這樣一件事情他也做不到。


    那聲音卻不肯放過他:“人行於世間,自然是有道的。大道三千,便是路邊螻蟻亦走在其中一條上。”


    “被這人世間你所信任過的一切所背棄,以凡人之身死於渡劫天雷。”那聲音再補充道,“這就是你選擇的道的終途,這是你的天下人。”


    “我的,天下人?”商晏低聲重複了一遍,混沌中他什麽都感知不到,然而有些早已經模糊的記憶卻變得無比清晰。那些被時光淹沒的歲月,仿若倒影般開始重鑄,“凡人的壽命短暫,是因為如此,他們的記憶才格外清晰麽?”


    混沌沒有回答他。


    回憶的倒影裏,他突然看到自己被逐出忘心齋、杵著樹枝蹣跚著走出蒼山的那一天晚上,收留他過夜的那對獵人夫婦。看到來到玄山之後因為年紀太小而被懷疑是偷偷逃出來的,然而絕影峰首座力排眾議決定收下他的時候,看到在主峰師兄弟姐妹們一起逃早課被打板子、互相抄師父留下的心得作業,亦或者是打架負氣的時候。


    商茗寫來的信在他的案頭越堆越高,他執劍行走天下,那些被他幫助過的人們殺雞宰羊想要感謝他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如此真摯。


    他向來是個很懶散的人,那些曾經純粹的好,在日後又被侵染變形成什麽模樣,他追究不清,也就索性不去細想。


    那些迷茫與疑惑,那些被他壓下拋之腦後的隱秘的憤懣,終究並不是不存在的,也不是不願細想就可以不用麵對的。商晏


    “那些冷眼看著的人,他們當初也曾經對你千恩萬謝,承諾過日後可以鞍前馬後地追隨你。那些想要你死的人,也曾經感激涕零地祝福過你。商晏,縱然你如今凡人之身,你也該明白,你的道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那片混沌沒有等到商晏的回答,因而又道:“你心境崩毀重回凡人之身,縱然這次能活下去,重頭開始修煉也是千難萬險,等到那時候,你會選什麽樣的道呢?”


    “凡人麽,那該有凡人的樣子。”商晏反倒是笑了起來,“我已經作為修道者活過一次了,何必再來一次。”


    “……你待如何?”


    商晏的聲音聽上去並不沉重或是悲痛,他甚至是有些認真地在思考這個問題:“若是能作為凡人活下去,我便把先前那些法器變賣了,然後去開個學堂。雖說我一介劍修算起來不過是個粗鄙武夫,不過怎麽說也識字通音律,見過名山大川,當個夫子約莫還是綽綽有餘的。”


    “……天下人負了你,你卻還要去教化天下人?”


    “負我的不是孩子們,而我隻是去教養孩子們,他們與這一切沒有關係。”商晏的語調淡淡的,仿若這麽幾句話之間,他又重新是那個商晏了,“更何況,若是人世間果真混亂不堪,那若是孩子們還能教好,這人世未來或許也會好。”


    “這些傷你負你的人,你都不打算再做計較?”


    “那倒不是。我曾以為天下人要的是庇護,我不肯去怨恨任何人,然而並非如此,天下人要的還有公理。我不知道天道究竟為何,我一介凡人,想不透徹大道。然而讓行善者善終,為惡者受罰,卻已經是我能想到最接近於公理的模樣了。”


    商晏這一次稍稍頓了片刻,通天階上的血色一點一點地浮現到了眼前:“班舒說的沒有錯,我亦是天下人,我身邊人亦是天下人。有人在來到我的身邊,有人想要救我,他們亦是天下人。曾有人給與幼年時候我的恩情,我一生都未曾來得及還上,他們亦是天下人,他們本也不該受這樣的折辱,我該還他們的恩情。”


    “去到你身邊的,不過寥寥數人。”


    “人心是不以數量來定的。天下人有天下人的活法,善惡是非,皆是天下人的活法,也自然有公理之內他們應得的結局。”商晏的聲音有些飄忽,大約是意識也已經開始渙散,“我無意教化誰,不過若是真能教化誰,讓這下雲的人世變好一分,世上少有一個人為人所負,那也是我生之幸。我亦是天下人,天下人如此。”


    “……”


    商晏等了一陣,終於開了口:“你不是天道,亦不是龍脈。嶽氏家主,天道代言者,為何要以這種術法大費周章來問這樣的問題。”


    混沌中的聲音再度響起,聽上去卻並不驚訝:“這不是術式,這是代行天道的責任。”


    “天道?”


    “我本來詢問你本心,可你心境動蕩,跌至凡人的境界。到如今,你得出的答案卻又是如此——天道如此寵愛於你,你卻不願意履於天之道。”


    “這是我的道,縱然並非天道,卻也是我將要踐行的道。”


    “縱然這道上隻有你孤獨一人?”


    “我不會孤獨一人。”商晏卻是笑了起來,“縱然隻有我一人行於此道上,也有人一直與我一道。縱然我將度過作為凡人的一生,也不會是一個人度過。”


    “不可能再有人走在這條道上,即便是你教導過的那個女孩,也不可能。”


    “並不是隻有走在相同的道路上,才能同行下去的。”


    “我不理解,天道無情,卻也注視於你,你曾經將她逐出絕影峰,難道不是因為你清楚大道至孤麽?”


    商晏微微地笑了起來,眼前卻是前兩天殷梓說,等她修為廢了,他們就回去絕影峰去龍姨那裏幫忙時候的樣子:“嗯,確實如此。大道至孤,我與阿梓未必同道,可不是隻有同道才可以一起並肩的。”


    “商晏。”


    “還有何事?”


    “我再問一次,你的道為何?”


    “天下人。”


    “自你劍骨被廢以來,過去了一百四十四年。”


    “以這世間的時間計算,確實如此。”


    “此一百四十四年,即為寂滅。”


    ……


    縱然殷梓迎著那龍脈露出的影子而去,劫雲卻似乎並不因此而受到阻礙,依然在匯聚成型。隻不過與先前那毀天滅地的九重天雷相比,這劫雲的規模似乎要小得多。


    殷正河拔出了劍,指向了劫雲的方向。在那雷電近乎成型的時候,他旁邊的淩韶突然開了口:“師兄,你退開。”


    殷正河原本真蓄勢待發,聽著這話就是一愣。可淩韶的口氣異常嚴肅,殷正河下意識地信了三分,向後退了一步。


    他這一步才退出去,天雷就已經到了。殷正河刹那變色,可依然跪坐在商晏身邊的淩韶卻絲毫沒有動彈,隻以極少的靈氣護住了商晏心脈的位置。


    這次的天雷與先前不同,卻不是一整道直接劈下。數道閃電間次落到商晏周圍,威壓也輕微地很。青紫色的電光間,淩韶臉上半是茫然半是緊張地抬起頭,看向了自己的師兄師姐。


    “這天雷……”文悅也停住了動作,抬頭看著這落下的方式並不算陌生的雷劫。


    “師弟他……在築基。”淩韶說出這話的語調起伏不定,就仿佛他自己都不確定自己到底在說什麽。那幾道天雷中蘊藏著的靈氣沸騰起來,隨即泥牛入海般湧入商晏的身體,而後不知去向,“天雷在幫他築基。”


    文悅與殷正河瞠目結舌,一時都沒能做出反應來。


    天雷當然沒有因為淩韶的話停下,依然漸次向下落。這情形實在太過於詭異,以至於周圍各大門派的人們也都或震驚或恐慌地看著這裏。


    築基的天雷持續的時間並不算長,劫雲短暫地安靜了一陣,緊隨其後又開始收縮起來。


    “阿堯,退下。”殷正河終於反應過來,“你師弟在結金丹,你的靈氣太近會幹擾他。”


    殷正河說的話並不難以理解,然而周遭一片寂靜,誰都沒能立刻領悟過來——


    不該有人能在築基完成短短幾吸之後就開始結金丹,即便是天才商晏,也不該如此。


    “粼粼,青洲,你們誰還能動彈,去龍脈那處,把這件事情告訴阿梓,把她拉回來。”殷正河蹙著眉毛確認商晏的狀況反倒是在天雷中穩定了下來,隨即抬頭看向了那龍脈虛影處纏鬥在一起的兩個人影,“告訴她,這天雷不是天劫台召來的,是你們師叔自己的。商晏他沒事,讓阿梓回來。”


    殷正河的話音還沒來得及落下,天空中那兩道人影卻突然分開了些許,殷正河剛鬆了口氣,卻再下一刻陡然一驚——


    在殷梓和易無雙之間,不知何時出現了另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白衣的女人,虛立在半空中。她手中並沒有武器,也同樣沒有任何法器。她宛如憑空出現一般插進了殷梓和易無雙之間,僅以自己修為的威勢就這麽將兩人各自逼退了數步,將兩人分隔了開來。


    “那是……”淩韶剛從商晏身邊退開,一抬頭正看到那個女人。這女人他是見過一次,然而那張臉卻說不出得熟悉,“雷……不對,雷主是個男人。”


    “……確實長得很像。”文悅嘴角抽動了一下,隨即眯起了眼睛,“不出意外的話,是嶽氏供養在內宅的那一位。”


    “嶽氏名義上的家主?”淩韶花了幾個眨眼的工夫,這才想起來這麽一號人,“我聽說嶽氏的家主近乎是被囚著的,她怎麽會在這兒?嶽氏又想做什麽了?”


    文悅搖頭不答,隻緊張地抬頭,等著那嶽氏的女人下一步的動作。


    “停手吧。”天空中的女人依然沒有任何動作,她並沒有回頭看易無雙,隻以那雙宛若無悲無喜一般的眼睛看著包裹在一團魔氣中的殷梓,“若是龍脈斷裂,下雲將再不能聚集靈氣。此處將淪為孤陸,再無修道者,再無下雲。”


    “這天下若無修道者,便無正魔紛爭!”青筋從殷梓的額角蔓延而下,幾乎伸展到脖子,半道淡青色的魔影慢慢地浮現在她身後不遠處,“便無這樣的冤屈,便無這樣不公的人世!這下雲,這人世,這天道,不該斬斷麽?!”


    祈罪發出一震顫音,隨即向著那女人直直地斬了過去。女人卻不躲不閃,隻伸出兩根手指,就這麽撚住了殷梓的劍刃:“這世間的惡,源於人心,不源於龍脈。天行有常,不為任何人留存,也不為任何人變更。天道無情,可這人世間的惡意,卻並非天道所鑄,而是人。”


    殷梓眼中鮮紅色更甚,卻像是聽不懂一樣,隻自喉嚨中發出近乎嘶吼的咆哮:“這天道算什麽天道!若是我們修的就是這樣不仁的天道,這天道早該毀去了!”


    她身後的半道魔影在這一吼間陡然變得凝實了不少,殷梓的劍刃立刻向前壓了兩寸,差點將那女人半邊手掌斬落下來。


    女人終於鬆了手,飛快地退了出去,避開了這一下。白色的光芒出現在她手心裏,似乎要將殷梓的劍氣覆蓋過去,然而沒等她做完這個動作,殷梓的劍緊隨而至,向著她胸口刺去。女人抬頭去看,正看到她身後那半道魔影愈發清晰起來,而隨之而來的,殷梓劍上的力道也愈發沉重。


    “你……”女人臉上終於有了些表情,她稍稍睜大了眼睛,似乎是認出了那半道魔影是什麽。


    “轟——”


    隨著近乎壓過旁邊天雷聲的巨響,一道人影不知從何處直直地墜落到了殷梓身後,硬是將那半道魔影砸退出去了數步。


    殷梓神智雖然並不清醒,卻立刻察覺到了什麽,她轉過頭去,正對上那坐在虛影肩膀上的青年笑眯眯的臉。


    “抱歉了,殷表妹,這東西頗有些危險,不是能隨便給你玩的。”班舒嘴裏叼著根長長的靈草,腦袋上頭發亂成一團,似乎是剛剛出關,“這半邊真魔之體是我的東西,畢竟我才是堂堂正正過了魔祖那關的人,表弟表妹啊,作弊可不是好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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