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有點印象,倒海塔先前正魔混戰的時候,就跟魔道有點不清不楚的。”淩韶語氣甚至有點嫌棄,絲毫沒覺得這話由望花澗花主說出來有什麽不對勁,“我當初帶重兒回玄山,有人暗中追了我們一路,我一開始還以為是纏身獄的伏兵,結果發現是倒海塔的人,正麵撞見的時候說是來保護重兒的。”


    “先前在靖陽的時候,倒海塔的齊淵他和我們有一些,呃,言語衝突,三師弟也出來打過圓場,說是和倒海塔有些淵源。”殷梓回憶了一陣,猛地意識到不對,“等等,可是這跟魔道有什麽關係?”


    淩韶又摸了摸鼻子:“我當初離開玄山,是去尋望花澗的魔種的。”


    殷梓轉頭看著他,倒是沒聽說過這一節。


    “那時候纏身獄和南蜀嶽氏都想要魔種,而望花澗的長老們抵死不交。魔道內訌……不過那時候正道也內訌,玄山剛出了事,長劍門又因為南蜀嶽氏的挑撥跟幽篁裏起了嫌隙,總之,那場正魔大戰基本到那時候已經正道魔道各打各的了,顧不上互相打了。”淩韶沒壓住嘴角譏誚的笑容,“我到望花澗的時候,纏身獄正在圍攻望花澗。望花澗幾位長老死守中殿,打算拖時間讓那一任花主帶魔種從密道逃走。”


    淩韶從喉嚨裏發出一聲笑:“可修為和壽元可真是好東西,魔種原本是封在中殿深處的,被取出之後,那位花主卻不打算帶著魔種逃走了。”


    殷梓稍稍抖了抖眉毛,卻沒露出太意料之外的表情。


    “我循著蹤跡過去,尋到他們的時候就在離密道入口沒多遠的地方。那傳說中能治好一切傷勢、讓人修為一日千裏的魔種,他根本沒打算帶著那東西逃跑,他把魔種吃下去了。”


    “……”殷梓沉默了一陣,然後讚歎道,“很有嚐試的勇氣。”


    “對望花澗的人而言,魔種是鍾桀魔祖賜下的東西,又被各方勢力覬覦,自然應該是能讓他一步登天的。”淩韶皺了皺眉毛,似乎想起了什麽不太舒適的東西,“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一樣,癟得如同一具幹屍,肚子的地方卻鼓得高高的,像是,呃,像是身懷六甲。但是他那時候還沒有死,發瘋了一樣拿刀想捅自己的肚子,我那時候察覺到了有大量的靈氣盤桓在他腹中,猜到他把魔種吃了下去,於是我……我……”


    淩韶看了商晏一眼,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有點心虛,但是說話聲都矮了幾分:“我想剖開他的肚子,打算把魔種弄出來。”


    商晏揚了揚眉毛,似乎是有些驚訝。


    “你最後拿到魔種了?”殷梓好奇地問。


    淩韶的表情抽搐了一下:“我剖出來一個……嬰兒。”


    殷梓愣了愣。


    “什麽?”殷梓再問了一次。


    “我猜是因為,他把魔種吃下去了,結果不僅沒有能吸收魔種的靈氣,相反,魔種把他整個兒抽幹了。”淩韶揉著額頭地說出了自己過去那麽多年裏總算想出來的可能性,“魔種原來大概一直是沒有成熟的,吸收了這些靈氣之後就,終於孵化了。”


    “聽上去,魔種似乎是……一枚蛋?”


    “是什麽靈植的種子,不過也是差不多的。”淩韶繼續說道,“總之,我從前一任花主肚子裏剖出了一個嬰兒。而那個嬰兒他就……他不會哭,剛剛化出人形,看著不像是已經通了人事的樣子,心智也並不像是人類,但是或許是在人間呆久了,會胡亂說些不連貫也沒什麽含義的詞句,好巧不巧,後麵望花澗的幾位長老追過來的時候,他在我懷裏衝著我瞎喊了一個字。”


    淩韶又停住了,殷梓沒忍住催了一句:“他喊了什麽?”


    淩韶鼓了鼓勇氣,麵無表情地回答道:“‘爹’。”


    “……”


    殷梓抹了把臉,讓自己沒笑出聲:“後來呢?”


    “然後我就是新的花主了,還突然有兒子了。一群老頭子老太太……不對,長老們跪下來求我帶我突如其來的兒子先逃出去。”淩韶的語調聽起來非常生無可戀,“我帶著魔種,啊不,兒子,沒地方去,四處流浪了一段時間,最後一路又回到了玄山。”


    商晏也抹了把臉,防止自己笑出來。


    “師兄那會差點以為我這兩年在外麵生了個兒子,追著問我這孩子哪兒來的,我就說是個撿來的花種,不知道師兄怎麽理解的,總之他給了重兒命牌,名字寫的‘花重’,還誇了我一句說‘花重錦官城’的‘花重’,這名字穩重又不失靈氣起的好,看來我總算多讀了兩本書。”淩韶想了想,“師兄難得誇我兩句,我一時沒好意思說他聽錯了。然後,等我回了鳳朝峰,幾個師弟望文生義……”


    他們的大師兄殷正河那時候看著失蹤許久的淩韶總算回山了,估計心裏都快高興瘋了,隻怕淩韶就算給兒子取名叫阿貓阿狗他也是會稱讚兩句的。商晏當然沒把這話說出來,聽到後麵沒忍住糾正了一下:“‘望文生義’不是這麽用的。”


    “沒有關係,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他們說這個名字聽著花瓣重重疊疊,真是非常有意境。”淩韶的表情愈發麻木,“也跟著對我一通吹捧,然後重兒的名字變成重重疊疊的重了。”


    殷梓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對自家三師弟產生了一絲心疼。


    “重兒長得比正常孩子慢些,好些年才長大了一點。不過他稍微大了一點之後回憶起來,說自己還是個種子的時候似乎是在倒海塔呆過不短的時間,他有模糊的感覺,有人渡給他過幾口龍氣。不過可能是他遲遲不發芽,不對,化形,所以對方懷疑這顆種子發不了芽了,就放棄了。”


    “讓我理理。”殷梓被這關係繞得頭疼,“不管三師弟原來是哪兒來的,總之他就是傳說中魔祖鍾桀賜予望花澗的那顆魔種……不過現在看來,鍾桀魔祖最初出身倒海塔,而他還是倒海塔弟子的時候三師弟就已經在他身邊了,而那時候他來過這裏,這個真正的望花澗,後來他入魔之後帶著三師弟離開倒海塔,創立魔道三派,還用望花澗這個名字命名了其中一個,並且把師弟當做寶物賜給了他們。”


    “這麽說也不太恰當。”淩韶搖了搖頭,“不是賜予,是托付——望花澗嫡係子弟和外來的子弟是不一樣,那些嫡係的子弟對重兒絕對不隻是保護,不誇張地說,是供奉。”


    這個說法就有很多理解了,殷梓一時沉默,倒是商晏緩過了一口氣,從地上爬了起來:“依然已經到了這裏,我們不如進去看看吧。”


    淩韶不太讚同地停在原地沒有動,他微微皺起眉毛:“你們察覺到了麽?這山穀裏有很強的魔氣。”


    “這山穀裏也彌漫著龍氣。”殷梓側過頭來輕聲說道,“假如鍾桀魔祖還在倒海塔的時候就能多次出入此處,那大概不會太危險。”


    淩韶側頭看了看另一側淹沒在濃霧中的道路,遲疑了一下:“也罷,反正出去的路也不一定是真的,不如進去看看。”


    作者有話說:


    這一節的副標題叫望花。


    經過二十章之後,他們終於走到了真正的望花澗()


    我的話癆還有救麽………


    第57章


    殷梓提著劍走在最前麵,混雜著龍氣與魔氣的薄霧在他們身側浮動,奇特的是它們並沒有彼此衝撞,也不曾融合,就如同普通冬日裏的晨霧一樣飄散著。


    山穀裏寂靜無人,好在地麵潮濕,倒也沒有腳步聲或是回音,非常偶爾的有一兩隻燕子掠過天空,翅膀扇動帶來的聲音都顯得如此清晰可聞。殷梓循著水聲找到了隱沒在花叢間的溪流,順著溪流向內走,極端的寂靜中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終於看到霧氣中出現了什麽不一樣的東西。


    走近一點看,是一座小樓。


    而在那樓的前頭,也有著一個同樣落款的石碑。


    殷梓看著那石碑啞然失笑:“鍾桀魔祖給魔道三派起名的時候,也忒不講究了。”


    淩韶側頭去看,看到那石碑上依然是三個鮮紅的大字——


    聽雨閣。


    “這裏莫非是鍾桀魔祖的洞府?”淩韶小心翼翼地猜測,“向前那個地宮的陣法和靈氣都不像是普通人能造出來的,師弟也說是合道以上的修為,要是鍾桀魔祖所設的話,倒也是都說得通了。”


    “那個地宮,大概確實是鍾桀魔祖所創。”殷梓微微皺著眉毛,伸手觸摸空氣中的龍氣,“但是此處絕對不是——即便是鍾桀魔祖,也不可能創造出這種程度的龍氣。”否則的話,他當初就不可能因為想要斬斷龍脈而死了。


    “如阿梓所說,那個地宮或許是人為修成的,但是這裏不是。”商晏伸手觸摸了一下石碑,這才繼續下去,“這石碑的材質是普通的石頭,大約是就在此處取材做成的,石頭經年不曾風化,也是龍氣充盈的緣故……我大概能猜到這裏是哪裏了。”


    殷梓和淩韶都側頭看著他,商晏側頭看了看山穀另一側:“這裏是龍脈的某處,下雲之脊其中。”


    淩韶下意識地皺起眉毛:“可是這樣的話,就說不通了。”


    商晏詫異地回頭,看到淩韶用力擰著眉毛:“傳說中,鍾桀魔祖是在意圖斬斷龍脈的過程中力竭而亡的,既然他不惜性命也想斬斷龍脈,又為什麽要設下這種大陣來保護龍脈呢?”


    商晏一時卻也沒想出什麽具體的解釋,隻搖了搖頭。


    “要進去麽?”淩韶遠遠地看著那小樓的門上掛著的鎖,怎麽都覺得不太靠譜,“這溪流是望花澗,這樓是聽雨閣……這樓裏麵不會是纏身獄吧?嘖,魔道三派我最討厭纏身獄的名字,一聽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殷梓第一次如此讚同淩韶說的話:“纏身獄這個名字是真的很難聽。不過話是這麽說,既然我們是被鍾桀魔祖設下的地宮拉進來的,那出口很可能也是人造的東西,這麽想來的話,還是進去找找的好。小師叔的意思呢?”


    商晏向著小樓的方向端詳了一陣:“魔氣的源頭確實就在這間聽雨閣裏頭。那邊魔境剛剛因為遺恨出世而大亂,安城立刻就因為魔植而空城,假如說這不是巧合的話,那就很有意思了。”


    商晏鬆開了握著星盤的手,少見地微微蹙眉,思索了一陣,然後伸手握住了殷梓手裏的劍柄。


    殷梓一愣,下意識地鬆了手。商晏順勢接過了劍,直直地照著門上那把看起來還算結實的鎖劈了下去。


    門鎖似乎比看上去要脆弱,隨著劍光落下應聲而斷,整個小樓的門幾乎是被一股巨力從內部衝開的,驚人數量的魔氣迎麵衝來,幾乎要把人卷出去。殷梓下意識地想要再拔一柄劍出來斬開魔氣,不過旁邊淩韶動作快了一步,一塊碧綠色的罩子從他手裏抖了出來,暫時把三個人包裹在其中。


    商晏站在最前麵,不過看上去並不算狼狽,他不緊不慢地把劍放回到了殷梓手中,重新握住浮在旁側的星盤,手指飛快地奏起來一段急促的樂聲。


    淩韶臉上飛快地閃過震驚的神情:“師弟,這是?”


    他話剛出口,就意識到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商晏手裏就一個星盤,當然不可能分出精力來回答他。


    魔氣外衝的速度被山穀中粘稠的龍氣阻礙,又因為這樂聲的擾動而愈發焦躁不安起來,商晏稍稍昂起頭打量了一下魔氣的流動,然後一步一步地走出罩子,就這麽走進魔氣之中。而在這樂聲中,那些魔氣居然也從他兩側分開,繞行而去。


    淩韶和殷梓麵麵相覷,最後隻得跟了上去。


    樂聲比平日裏要急一些,並不是他們熟悉的曲調。殷梓知道見過商晏教唐青洲彈琵琶的模樣,知道他並不能用靈氣催動樂音,隻是單純地彈奏著樂器,而那些魔氣卻似乎恐懼一般,瑟瑟地縮在一旁。


    商晏徑自走近了聽雨閣中,魔氣在整個樓中洶湧沸騰,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隻能看到屋子中央有幾道亮著的符咒。


    殷梓走近了,看清了這些符咒連成了一個陣法。她認得的陣法並不多,不過也能粗粗看出這是個困陣,數十條鎖鏈緊緊地纏繞著陣法中央的一根細長的黑劍,而幾乎可以稱得上浩瀚的魔氣就這樣從劍身上被逼了出來。


    商晏走到了那陣法的邊上,蹲下身打量法陣。旁側暗影中魔氣轉向微變,幾道幾不可察的劍氣破口而來,直直地射向商晏的後背。


    “鏗——”劍氣在空中直直地撞上了黑鐵的劍身,發出激烈的交鳴。殷梓揚了揚眉毛,嘴唇動了動想吹聲口哨,結果突然想起商晏還在場,立刻把嘴角壓了下去:“這劍氣比看上去要沉不少呢。”


    淩韶從小混在一群劍修後麵學劍就不怎麽長進,是個看不得劍修凹造型的人,立刻糟心地別開眼睛,動手把撐在手裏的罩子再擴大了一些,把商晏罩在其中。


    殷梓順手劈散了繼續跟來的幾道劍氣,眼角微抬,餘光從四周流動的魔氣上掃過,手腕一偏,三道劍氣從劍刃上破空而去,直直地射入魔氣之中。


    三聲小法陣破碎的聲音從漆黑的魔氣中傳來,很快歸於無形。


    殷梓也沒把劍收回儲物袋,隻掛在腰上,兩手攏進袖子裏走到了近處,好奇地蹲在商晏旁邊觀摩陣法。


    “你弟弟不是陣修麽?”淩韶小聲問道,“你看不懂這陣法?”


    殷梓齜了齜牙:“你幾個師兄弟都是劍修呢,你打得過我?”


    淩韶立刻閉上了嘴。


    商晏對陣法也說不上來多擅長,最多也就這些年閑得無聊的時候看得多了。他花了不短的時間才終於伸出了手,把陣法東側邊緣的一張符撕了下來。


    方才還幾乎遮天蔽日的魔氣,陡然間淡了。


    商晏終於停下了樂聲,慢慢地吐了口氣,側頭看了看遠方,重新按響了星盤:“希望沒有太晚,地宮中那株魔植失去魔氣支撐的話應該很容易對付了,他們三個孩子要是還平安的話就好了。”


    “這是供養那棵魔植的魔氣?”殷梓臉上神色雖然懶散,眼神卻警惕地盯著著那把依然浮在空中的黑劍,“這把劍,莫非是是魔劍無盡?”


    鍾桀魔祖曾經交給纏身獄的是一雙佩劍,一把叫遺恨,一把叫無盡。這兩把魔劍先後失去蹤跡,無處可循,但它們到底是一雙佩劍,既然遺恨剛剛出世,那麽無盡同時出世似乎也並不令人意外。


    “是無盡。”商晏的樂聲比平日裏來得慢,大約是剛才有些累了,“這陣法也是上古留下的,大約是鍾桀魔祖設置的。無盡沉睡數萬年,它也沉寂在無盡周圍,等無盡出世,它就立刻蘇醒,逼出無盡的魔氣……大概是想要滅世。”


    殷梓下意識地回頭看向門口那道被商晏砍斷的鎖。


    “那道鎖是旁人加的,我不知道那人是誰,但是那位前輩看出了無盡上的陣法,因而把無盡困在此處。隻可惜那道鎖不夠結實,魔氣還是漏了出去。”商晏側了側頭,“魔劍遺恨出世的光景你也見過,而無盡為這道陣法所逼,狀況隻會糟糕百倍。若不是這道鎖困住了這些魔氣,整個安城,不,整個西晉隻怕都已經淪為魔境了。而被魔氣侵蝕失去本心的人和妖,會去往各地,把魔氣帶到整個下雲。”


    那些因為陣法而被逼出的魔氣一點一點地回歸到了無盡的身上,無盡的劍身上也慢慢地開始有了光澤。商晏卻並沒有再看無盡,隻轉身走了幾步,似乎想看看原先被魔氣籠罩的聽雨樓裏還有什麽。他腳步才剛一移動,魔劍無盡突然一顫,直直地向著商晏飛去。


    殷梓倏然拔劍,直直地擋在無盡跟前,然而無盡速度極快,隻與殷梓的劍短暫相交了兩下,又再次衝向了商晏。沒等殷梓再出阻攔,商晏伸出手去,點向了無盡的劍尖。


    商晏當然沒有用力,然而無盡確實就這麽停在了他指尖前。


    殷梓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這是……無盡想要認主?”


    商晏鬆開了手,無盡這回沒有再動,安靜地浮在他跟前。商晏盯著無盡看了一會兒,拉開袖子,隨即將手腕內側貼到了劍身上,稍稍垂了垂眼。


    ——我此身已廢,不過空有修為,即便你認我為主,也隻能形同廢鐵,再不會有被當做神兵重飲鮮血的一刻,即便如此,你也要成為我的劍麽?


    無盡一動不動,依然懸在他的跟前。


    商晏終於伸手,握住了無盡的劍柄,無盡身側殘餘的魔氣也開始回歸其中,它就這麽沉寂下去,似乎變成了一柄普通的鐵劍。


    隨著魔氣的消失,它的形態也開始扭曲,那鋒利無匹的劍刃逐漸消失,慢慢地變得圓潤起來。最後在那柄足以轟動下雲的魔劍就在這麽安靜地躺在商晏的手心裏,變成了一截毫無魔氣的小臂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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