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河灘(9)


    固士珍派了兩個十三歲的娃送她下山。她在前頭走,兩個娃各背了一桿長槍跟著她,轉過尖嘴岩,倆娃同時朝她開了槍。狗欠欠隻覺肩膀上一麻,就順著草甸子滾下山去。娃畢竟太小,沒有殺人經驗,槍子兒隻串在她的肩膀上。


    一個孤獨的樵夫砍了一擔子柴,肚子空得咕咕叫,心想沒老婆的苦漢實在難過,砍了柴回去還得自己拉風箱做飯,就愁得腰都拾不起來。正在這時,一個東西滾到他的腳下,拿砍刀勾住一看,竟是一個女人!他朝山上瞅,山上滾過轟轟的回聲,未見虎豹追趕,也沒有土匪搶人,他就活活地把女人端起來。女人昏迷了,他搖她,又掐她的人中,她依舊死著。著急了的漢子從自己襠裏掏出一掬騷尿,捏住嘴皮子淋淋地灌了進去。她有了出氣聲,他把她背回自己屋裏。


    她醒了。吃了他做的飯,看清了這是一個單身人的家,就說你把我的傷管好了我就嫁給你。老樵夫不敢相信她的話,卻一心註定地養活了她,直到她完全恢復健康。她知道古樓峪的固士珍逃走了,就串聯幾個山民劫富濟貧,又張揚著辦農會呀,分田地呀,鬧轟轟地十八盤的山樑都在動彈。這事就震動了老連長,他懷疑有人在古樓峪鬧紅,就派了麻春芳帶人上去一條溝一條溝地查,非要捉住女共匪不可。當地人給麻春芳管了吃喝,才給他說那是個女瘋子哪裏是什麽女共匪!老樵夫自知這女人不是養得住的鴿子,就烙了一布袋幹糧送她上路,叫她到遠處鬧事去。


    狗欠欠沒有到遠處去,她又潛回了商縣城,藏在中背街小學校長王修竹處。王修竹告訴她現在老連長又投靠了馮玉祥,他的“清黨”搞得人人自危,縣城中小學裏已經拉了幾遍網,凡名字中帶“紅”字的都叫去一一審查。王修竹特別叮囑狗欠欠要言語慎重,更不要隨便走動。狗欠欠還算聽進了王修竹的勸誡,終日關門學習,憑著在小學認的那些字,她半懂不懂地讀著《共產主義abc》、《共進》、《藍田縣農會經驗匯集》等書報刊,雖然念得結結巴巴卻如饑似渴激動萬分。她甚至越讀越覺胸中熱血沸騰,按捺不住,就趁著上茶爐房打水的機會,向茶爐工小牛郎了解外邊動向,討論革命的美麗前景。一來二往,倆人有了共同的見解,就對停止“讀書會”活動有了意見,就認為是王修竹的懦弱導致了革命低潮。小牛郎笑言那次胡縣長帶隊遊行,正是他在混亂之中抽了胡縣長一悶棍。那一棍啊,才是真真實實的一個革命!


    在這煙塵霧罩的茶爐房裏,狗欠欠發現了小牛郎和十八娃的秘密。狗欠欠本和十八娃是同村人,但她不知道十八娃的苦情,更不知道小牛郎還和十八娃有著山高海深的階級感情。為了救十八娃出苦海,也為了他倆人的階級感情,狗欠欠給小牛郎策劃了一個大膽行動———暗殺老連長!為此,小牛郎叫來了“讀書會”幾位敢於冒險的青年,狗欠欠就策劃他們如何接應和出逃,這使幾位激進分子一時處在“做大活”的興奮之中……


    就在這項革命行動即將付諸實施的時候,張子剛來到商縣城。他得知“讀書會”的“同誌們”目前都還安好,就指示王修竹要“同誌們”停止一切活動繼續隱蔽保存力量。但當他得知狗欠欠和小牛郎的冒險計劃後,果斷地製止了這一行動。為此,狗欠欠和張子剛發生了激烈衝突,最後倆人互相朝對方亂摔政治帽子,之後狗欠欠憤而離去,揚言要到西安太陽廟門十八號去反映張子剛的右傾主義。王修竹挽留不住勸說不成,就告訴張子剛工作方式要柔軟一些不要激化矛盾。張子剛說非常時期就要特別講究組織紀律,太陽廟門十八號也不是誰都可以敲開的。況且“清黨”之後,中共陝西省委早已遷往別處,連他自己也找不到組織,狗欠欠到處瞎碰隻能使自己處在危險之中。更何況,八百裏秦川連續三年大旱,樹皮草根都叫人吃光了,她這個時候出山進西安省不是自投羅網也得餓死……


    狗欠欠出走後,張子剛王修竹分別通知“同誌們”,要求取消一切活動,說當前的革命就是隱蔽。可是,千隱蔽萬隱蔽消息還是走露了。老連長的兩個參議分別得到情報,矮胖子獲得的消息是有人要在縣城搞暴動,土包子得到的報告是古樓峪的女共匪進城了,匯總到老連長那裏,就形成一道恐怖的命令:格殺勿論!


    門扇大的告示分別貼在四座城門口!告示稱:提來女共匪人頭者,獎賞大洋一千!於是,滿城人都惶惶不安,所有街口路岔都有持槍兵士盤查路人,稍不順眼就拳打腳踢繩捆索綁,一時間冤打誤抓了不少百姓。


    十八娃操心她的小牛郎,她青梅竹馬的拾柴哥哥。坡座子上的青鬆林,石甕溝的紫竹園,他領著她採摘野草莓,撿拾毛栗子。春天的花,秋天的果,瞎子外婆的酸菜豆腐裏匯入倆人的心香,花鼓鑼鼓的美麗歌聲裏溢出無猜的歡笑。小牛郎給外婆拾的柴永遠燒不完,冬裏的蒿子春天的梢子,夏天的劈柴秋天的栲葉。那一台泥灶老風箱,春夏燒火不烘臉,秋冬做飯暖手腳。溫熱的爐膛灰燼裏,總能刨出來烤熟的洋芋和紅薯。那時候,她總是雙手捧了遞給手腳勤快的小牛郎哥哥……可是如今,她雖重逢了她的小哥哥,也在茶爐旁的柴棚裏重溫了野草莓和毛栗子的甜蜜,可這畢竟不是她的青鬆林和紫竹園,何況“清黨”的風聲正緊,縣城裏人多眼雜,她實在害怕有誰看破了她的秘密。所以,她送娃上學或是放學接娃,路過茶爐房隻朝裏邊擠個眼兒就急急走掉。受了張子剛的批評和王修竹的勸誡,小牛郎也一時收斂了政治言行,卻難耐一顆燥熱的心。黑天長夜裏,小牛郎仰天長嘆:十八娃啊,心心相貼的日子何時才是盼頭?小牛郎對這個世道是恨透了,窮苦人翻身鬧革命的轟轟烈烈,青年人自由戀愛的社會理想,不受剝削壓迫的平安勞動,對他來說就是革命的最高理想,也是他有限地參加“讀書會”學習後獲得的階級覺悟。十八娃曾給小牛郎說過,她的金虎六歲了,她也想把娃接到城裏來讀書認字,給老連長提說過幾次,但一提他就心煩,有時還罵幾句粗話,全然沒有了當初認“幹爺”、“幹大”時的賢良和溫和。小牛郎說,啥時候了我去把娃給你背上來,白天了我帶上他燒茶爐,黑夜裏我倆一同念書認字。十八娃說,這萬萬使不得,金虎是我的心肝,更是他爺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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