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裏靜若無人。幾支蠟燭放出虛虛的光焰,護法力士的上牙齜得老長,釋迦牟尼的雙下巴陳舊而粗糙。


    李念勞說了:“部署上,我是按著老連長的意思。雙考你駐胭脂關,是城西防守的二道線;春芳的陣線長,管上下州川,嚴防南北二山的竄匪逛山,重點是古樓峪的固士珍,最好和孫校長的民團配合一下,適當時重兵出擊一次,把十八盤的老窩子給端了……”


    孫校長和麻春芳陳八卦三人在油坊裏吃了一夜茶,第二天早上出來不但毫無倦意,還臉上放光興致盎然,路見山外流來的災民,一個勁兒地掏出身上的銀元鍋子麻錢當路散發。有熟人問他是不是喝醉了,他說程掌櫃家接我到山西運城去坐鋪子呀,隨身帶了銀錢反倒累贅。回到家裏,他又是罵海魚兒打老三,還把一個平底鍋給砸了。村裏人都說孫家剛死了撐天柱,這老二又叫固士珍整怕了,就破罐子破摔了棄家逃命呀。有人就喊了麻春芳來勸說,護校隊的副隊長高二石就帶了十幾個隊員趕來求情,說好天爺哩校長你千萬不能走,你一走咱這高等小學就塌夥了。民團的人也圍了半院子,有老者甚至鞠躬作揖,說是校長你走了固士珍就把苦膽灣踏平了,不說村裏人了你還有個德望重的老父呀!孫老者拄著水火棍搖搖晃晃出現在房階子上,他說:“娃要走叫娃走,逃出去一個是一個,聚到一搭裏都不得活。”饒背著金虎,琴抱著跟虎,忍挎了個包袱,一家人就哭天叫地,惹得全村人都跟著抹眼淚。


    麻春芳終於把孫校長叫走了。還有全民團的二百多人,都一齊集合在州河的河灘上。河對岸的大堰上插了幾個紙糊著的草人,民團的人就瞄準打靶。適逢打兒窩的集日,引來許多趕集人的圍觀。


    麻春芳連著打了好幾個人的皮耳子,說是一群混飯吃的東西,槍都不會使還上陣打仗呀,不是白送死嗎!他把一桿長槍遞到孫校長手裏,孫校長哭笑不得地說:“這是一支毛筆了我接到手裏還能畫兩下,這種冒火的東西我自小見著就害怕。”麻春芳就變臉失色地說:“老連長把眼睛瞎啦,任你當民團團長,真真是的,百無一用是書生!”


    孫校長說:“教書的都是下頭爛了尻門子,上頭瞎了眼沿子,你就是甕粗的長蟲我先看不見呀。”他一會兒戴上眼鏡一會兒又摘了眼鏡,眼睛湊到槍膛跟前看,手在機關上亂摸。突然,吧地一響,槍走火了,嚇得民團的人都跌坐地上。圍觀的人被逗笑了,都說麻營長你甭為難人了,孫校長隻有打學生手板子才打得準哩!受到嘲笑,孫校長把槍摜到地下,手一背,說:“我到運城坐鋪子去呀!這一碗飯誰能吃誰吃去!”說罷拂袖而去,把個麻春芳氣得半死,隻有把脾氣發在民團的人身上,這個尻子上蹬一腳,那個脊背上打一拳,子彈是嗵嗵嗵地打了不少,取過幾個紙人一看,個個完好無損……


    很快,下州川的人都在傳說:民團團長要出山去做生意,民團的人連槍都不會打,護校隊要散夥了,高等小學要合併到上州川去……


    於是,在金陵寺一處幽暗的偏房裏,麻春芳秘密約見了骨頭皂。


    麻春芳開門見山地說:“皂哥啊,求你給兄弟幫個忙。”骨頭皂說:“看是啥事哩,你叫我拿個彎鐮給你把月亮砍一塊子我辦不到。”麻春芳說:“皂哥是這,你也知道,孫校長和固士珍這仇結得深,原先他老四當團長著,孫校長還撐得硬,如今靠山一倒他氣先短了,民團的人都是戳牛尻子的山棒,孫校長接手民團一看,一個個槍都不會打還能指望打仗?就尻子一拍要出山走呀!”


    骨頭皂冷著臉無聲地一笑,說:“這怕是放煙霧哩吧?”麻春芳真誠地說:“這是真的,不少老者上門勸說都留不住。孫家定了一件事,就是臘月初五黑來孫校長和民團的人聚在王山五間殿,由陳八卦出麵請道士給老團長和孫家人做道場,道場做畢孫校長就連夜走人,這都是安排好的,村裏人都還不知道。”骨頭皂麵無表情,他拿尖銳的目光盯著麻春芳。麻春芳說:“按老先人的說法,冤讎宜解不宜結,所以我求你老兄上古樓峪去一趟,給合轍合轍,這邊解散了民團護校隊,他那邊就不要再下來騷鬧了,孫家給備了八簍子豆油,算作見麵禮你順便給帶上去。”


    骨頭皂又是一聲冷笑,輕聲子說:“我現在不弄這號事了。”麻春芳苦求著說:“其實你也是給下州川人消災滅難哩,這號善事你做起來最拿手,任其他的人都擔當不起,再說了,也不要你枉跑。”骨頭皂眼珠轉著轉著就嘴角朝上一彎,及要張口說話,卻還是冰言冷語:“固士珍是好說話的人嗎?一群睜眼不認人的人,半句話不投機我就成了血軲轆子,這不是拿命耍耍哩嗎?”麻春芳一拍骨頭皂的肩膀,正腔子說:“孫老者是耍了一輩子水火棍的人,能不懂得人情世故?我給你老哥說哩,五百銀元的跑路錢就在我這兒擱著,你現在走我立馬給你取!”


    州河灘(5)


    骨頭皂沒說二話,他朝麻春芳的手心裏拍了一掌。


    錢拿到手,油挑子也上了路。可是骨頭皂本人沒出馬。代他去古樓峪的是原金陵寺主持範長庚。之前,骨頭皂把麻春芳的話添油加醋地給範長庚說了一番,又搬指頭算了高等小學占了他寺裏多少房屋多少田產,如今又是民團總部設在大殿裏多麽骯髒多麽粗魯,又說陳八卦抱了老連長的粗腿協同孫家人迫你長年在外遊走,這仇這恨多少人都看不過眼雲雲。沒料想他如此地扇火併沒有動了範長庚的心。這位佛陀的信徒超然地說:“我們佛道兩家沒啥仇,他煉他的丹,我念我的經,都想濟世度人哩,誰還想稱王稱霸呀?”說過來說過去範長庚還是出家人的超然,但骨頭皂有一句一直壓到最後的話使範長庚一下子就入了世:“我得到確信兒,臘月初五黑來在王山上的五間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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