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營長將剿滅毛老道的時日就定在這一天。他們商定了分兵三路的線路和部署,商定了暗探混入道眾取得諜報的傳遞辦法,比如用大拇指摳鼻子是說“皇上”到場五指撓頭是說有五個大隊的管帶在場,等等。就在他們策劃這場戰事的時候,又得到情報:白臉娃娃知道孫營受挫,就向老連長請命出剿,為了搶得頭功,白臉娃娃連夜拉著人馬直奔白虎岩而去,此時已是三月二十七日淩晨子時了。


    嶗峪廟依山而建,有前中後三院殿堂。後院有一方浸水池幾塊大石頭兩孔石窯窟,前院中院有大殿二殿,裏邊分別供奉著關公、娘娘、蟲臘、藥王、雷神、帝君等民間諸神,兩邊的廂房一邊住雲遊道人,一邊為本廟道士居室。廟門前是廣場,廣場上有鬥子旗杆照壁麒麟等一應瑞物,廣場端頭是戲樓。三月二十八的大清早,就有州河兩岸南北二山五十六村的信眾和農民陸續朝嶗峪廟集結。特別是種煙的農民,立過香的和沒立過香的,開春以來心裏都積著一股子怨氣。縣長胡傳路下了剷除鴉片煙的法令,裏所的巡管、縣上的警察、集鎮上的駐兵,虎狼一般進村入戶,驅趕農民鏟煙,眼見著蔥綠一片的煙田裏霎時間黃土朝天,繳稅呀還債呀蓋房娶媳婦呀,一切的指望全化了泡影,膽大的菸民就有了反抗的言行。當年是勒民種煙,現今是逼民鏟煙,反抗就挨打,當農民不如死了的好!也真箇是好,毛老道來了開口就應承:後清朝一開國就準種鴉片!所以,四山八岔五十六村的菸民,對嶗峪廟過會自然有著向心力。但對一般的長工閑人貧僱農而言,跟上婆娘女子娃一流帶串地去逛廟會,燒香呀,看戲呀,看毛老道念經誦咒把式操練呀,是難得圖個熱鬧。再說了,九九八十一,窮漢娃子朝牆立,冷是不冷了,隻害肚子飢,趕一趟嶗峪廟的會,有舍飯吃混個肚子圓也是荒春上的幸事。所以這一天,袖著手聚在場子上的窮人可憐人特別多,滿眼都是破棉襖上露著一團一片的棉絮絮爛套子。


    說話間戲就開了,是正宗的漢調二黃《烈火揚州》,班子是專門從洛南縣請來的“同順社”,箱主屈香南、班頭黃亮子都是關中東府和秦嶺以南州河流域演藝界的風雲人物。可是,《烈火揚州》隻演了一折便驟然而止,因為毛老道的立香儀式開始了。四個揮舞著流星錘的把式從場子中間朝外驅趕人群,人們哄哄著退到四邊。場子打開,一排頭裹黃巾長發後披腰勒麻繩裸腿赤腳的十三力士,舞著大刀片子進了場,四麵看客紛紛抱著頭朝後倒,一時間人擠人人踏人婆娘女子亂叫喚。混亂中,孫營的探子互相搖頭擺手,傳出來的信息是皇上沒來,管帶來了三位。打還是不打?孫營長一時難作決斷。打,皇上、丞相、元帥等一桿子後清朝臣漏網;不打,又失了剷除這一股子邪氣的好時機,且白臉娃娃那邊是明著要搶功奪利的。


    這股政教合一的武裝組織,政是後清朝,教是毛老道,而今日這廟會是毛老道的道場,不收拾這個道場,裹進去的百姓會越來越多。看孫營長一時猶豫,王雙考李念勞就同聲說:“不難場啦,下硬茬!”


    孫營長就下了命令:“打!”


    按原定部署,嶗峪溝堖及溝東溝西各有一連的兵力,戲樓後一條路通向州河,是留的口子。孫營長一個“打”字出口,溝堖的槍就響成一片,一溝兩岸的火力就齊向戲樓下射擊。場邊的人亂成一鍋粥,看熱鬧的百姓紛紛中彈倒地,婆娘女子娃哭聲連天。然而,場子中間的道徒卻格外鎮定,上百人跪成一個方陣,個個把大刀片子頂在頭上,陽光下白晃晃一片,竟沒有一個被打倒的。槍聲急如爆豆,場上道徒在香火煙霧中跪誦咒令,法頭壇主竟在鋪地的四色旗上屠了一頭活畜,血光彩雲一般罩了半邊天空。


    槍聲漸稀。毛老道刀槍不入的神話傳布甚廣,有的兵士動搖了,端槍的手在發抖。他們被布置在溝堰後邊的三道坡塄上,一個的槍打不響了,另一個的子彈也卡了殼。孫營長看著他的士兵,鼻出粗氣,兩眼發紅!王雙考見狀,端起老機槍呱呱呱就是一梭子,頭道塄上的士兵,後背上血一冒立時歪倒。頭道塄上的士兵被正法,二道塄上就排槍爆響,突然間有兵士歡呼起來:“倒了!倒了!”


    那位壇主倒在四色旗上,倒在一頭死牛的身邊。刀槍不入的神話被打破了,前沿的士兵就一躍而起,朝下衝鋒。然而,大殿的樓窗上,院牆的前角上,一齊射出密集的槍彈。毛老道的火器隊開始反擊了,孫營被壓製在坡塄上不敢抬頭,不少人掛了彩。


    著急處總有出急處,布置在溝堖上的人馬撲下來了。他們本在製高點上,因為是背向,子彈全打在大殿二殿的後脊簷,所以發自高處的火力,壓製不住毛老道設在殿樓前窗和前院牆上的火器。他們就隻留少數人繼續從溝堖打槍,大部人馬順溝而下切著東西廟牆潛伏。緊在跟前的坡地裏就有麥草穀草葦子蕃麥稈,他們把這些東西傳下來摞在廟牆下。風勢一轉,他們就點著這些易燃物,霎時間大火熊熊引燃廂房後簷,同時成捆的葦子和蕃麥稈被丟進後院、中院,丟進大殿二殿的迴廊。一時間,風起雲湧,廂房燃燒起來,二殿的廊廡也冒出黑煙。


    嶗峪廟(14)


    突然間,廟裏人群發出整齊的狂叫,狂叫喚來了狂風,狂風裹著黑煙直壓溝堰後的三道塄!更為嚴重的是,隨黑煙飄來一層層的刀子,橫掃的、旋轉的、飄搖的,一層層地打在人身上、臉上;更為恐怖的是,隨風飄落的五色線頭纏在人頭上腳上,扯掉一把又落下一層。這些刀子打在人身上臉上,雖不怎麽疼痛,卻驟然在陣地上造成一種恐懼,因為下州川早就有毛老道會放飛刀、放毒蛇的傳言。李念勞從地上抓起一把飛刀,雙手又撕又扯片刻成了紙屑;王雙考的腳下,麻鞋底子踩著那些五色線頭又搓又跺,三兩下就成了土末末子!一團煙墨子裹著線團網在孫營長的臉上,他又惱怒又疑惑,隻是閉著眼朝空中打槍。王雙考把腳下那些紙刀子和五色線攏成一堆,嚓一下點一把火燒了,笑說:“什麽江湖道上的把戲子,就憑這取人頭吃人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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