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臘月裏,一刮西北風就是雪,不刮西北風還是雪;屋簷上的冰淩有二尺長,村路上的冰碴子琉璃一般晃眼。海魚兒去井上擔水扭了腰,老三去絞轆轤斷了繩。饒說:“這就怪了!天爺也要封我孫家人的嘴嗎?”就招了妯娌四人去抬水,饒提了木桶,琴扛著水火棍。水火棍半截紅半截黑在白雪皚皚的天地裏十分耀眼。大嫂腳小,忍扶著她跟在後邊。西北風夾著雪顆子箭一樣射在臉上,腳下是深深淺淺的雪坑和尖銳無比的冰碴,要在平常,抬水倆人足夠,可今日去井上是在兩個大男人損兵折將之後,是在天上下刀子地上布錐子的嚴酷戰陣之中。再一個,妯娌們一個冬天都窩在屋裏紡線織布,眼睛發昏骨頭髮酸,突然到了外邊,雪的澤亮刺著眼睛,風的利刃刮著嫩膚,四個年輕女人反倒覺得暢快。更重要的,是饒不信邪,她不相信四個女人弄不回來一桶水!


    絞轆轤是饒和琴的事。為了防止腳下打滑,大嫂十八娃用水火棍的一頭頂著饒的腳跟,忍前腿弓著後腿蹬著朝琴姐的腳腕子底下使勁,饒和琴你來我往地搬著轆轤把。井沿子上是一圈兒明光發亮的冰溜子,井口子是一孔深不見底的黑窟窿,四個女人來絞水,雖說人多勢眾,可處在這種環境難免心裏發毛!


    看著轆轤筒子上的井繩一圈一圈地排滿了兩層,聽著丁噹噹的一桶水慢慢升上來,當大嫂的就說:“沉住氣啊,甭慌!”木桶終於出現在井口,終於擱在了井台子上,可絞轆轤的兩位氣得肚子疼:隻打上來半桶水!饒說:“這井也欺負咱女人?重來!”大嫂十八娃卻很慶幸,說:“謝天謝地,總算沒有白絞,有半桶總比空桶強,咱先抬回去再說。”琴卻不服氣,說:“四個人打半桶水回去,叫海魚兒拿尻子笑咱哩!”話未說畢,饒就放開井繩,可是不好,手一滑,盛著水的桶墜下井去,轆轤暴轉,飛速旋轉的把子打得人伸不出手!琴啊地叫了一聲仰麵倒下,轆轤把子打在她前額上,立時就出了血。饒趕緊過來抱住她。


    咚地一聲悶響,木桶落在井底。大嫂說:“糟了,桶板子散了。”忍就飛快跑走,說:“我去叫大大!”


    “回來!”饒把忍叫回來,三人一同扶起琴,琴揉著眼睛,說:“剛才叫打昏了,頭有些悶,卻不太疼,眼睛還能看見。”忍就趕緊去尋了雞毛來,饒把雞毛撕成纖纖,輕輕按在琴額上出血的地方。


    大嫂說:“咱回,今兒這氣運不順,男人都栽跟頭哩,別說咱女人!”


    琴反而來了脾氣,說:“你都閃開,我就不信這一桶水絞不上來!”說著就挽袖子,饒說:“你離遠,我來!”大嫂喊:“甭嚷嚷,爭著爭著就出閃失!”


    饒和琴就再次絞起轆轤。她倆很順利地打上來一桶水。木桶完好無損。齊沿兒滿的一桶水,清清亮亮,饒先爬下去喝了一口。妯娌們就笑了,饒說:“我是咬它哩,為它叫琴挨了一把子!”


    妯娌四人抬著一桶水往回走。琴在前邊,肘彎裏的水火棍有一半分量擱在胯骨上,忍在旁邊搭著一隻手。饒在後邊,雙臂摟著水火棍腳下小心翼翼,大嫂十八娃在旁護著。空中飄下大而稀疏的雪片,雪片覆蓋了路上往來的腳印,也覆蓋了冰淩的光滑和冰碴子的鋒利。妯娌四人一歪一搖地朝前行,水火棍晃閃晃閃著,一桶水的分量使它作為刑具的強硬和儀仗的威風已經喪失殆盡,它柳條兒一樣柔,麵條兒一般軟,和著四個女人的碎步子倒也起伏和諧,雪的妙曼愈增加了這妯娌四人的朦朧和美麗。


    突然,琴的腳下一滑,她腰身一閃,水桶彈了起來,忍趕緊攬住她腰。她沒有跌倒,可一桶水的分量在彈起又落下的瞬間,帶著速度重重地朝水火棍衝壓下去!


    哢嚓一聲,水火棍折了。一桶水重重地在雪地上,剎那間流了個淨光。桶底被掉了,箍著竹圈的桶身子還算完好。大嫂嚇得坐了個尻子蹲兒,忍趕緊過去扶她。饒抽出水火棍,水火棍沒有斷成兩截,它木質相連著,中間的裂口呈“之”字形,生生的白茬使俊挺筆直的水火棍在紅與黑的銜接處出現了硬傷……


    妯娌四人丟了魂一樣僵立在風雪中。大嫂十八娃腰腿發癱,幾乎直不起身子,饒就叫忍扶著她。饒把爛桶底撿起來用衣襟裹著,一手提了完好的桶身子領頭往回走。琴跟著她,那不爭氣的水火棍挾在她腋下。四人回到院子,饒如此這般地悄聲作了吩咐,便各各自行其事。


    嶗峪廟(5)


    忍悄悄推開上房門,吱嚀一聲引來孫老者的連聲咳嗽。忍嚇得雙腿打顫,不知是進是退,正慌慌著,孫老者問:“誰?”忍輕聲答:“大大,舀一升糝子。”不見炕上動靜,忍就輕輕地把水火棍靠在門背後,又哐裏哐當地在板櫃裏舀了糝子。這都是饒姐教她的,她完成得很好。


    場房裏,琴輕輕拍著門板,悄聲喊海魚兒。海魚兒披衣起來開門,琴一閃身就擠了進來。看琴臉色發紅喘著粗氣,又慌又神秘的樣子,毫無精神準備的海魚兒嚇破了膽,一手捂了下身惶惶後退著說:“你你你、你———”又搖手說:“不敢不敢———”琴就笑了,把破桶圈兒高高地提起來給他看,海魚兒夾一夾眼,看清了,長出一口氣,興災樂禍著說:“好麽!美麽!”琴不跟他計較,親著聲兒說:“趕緊給咱修,別叫大大知道了。”海魚兒轉身坐到炕欄子上,又慢條斯理地在煙鍋子裏裝煙,琴急著喊:“哎哎哎?”海魚兒不拿正眼看她,冷冷地說:“誰弄的爛子誰背上。”琴過去在他的毛臉上拍了一下,丟下一句話:“你不辦也得辦。”就轉身離去。海魚兒愣了,反覆用手搓著臉,臉上熱熱的,琴那溫柔軟和的手心,那拍中又撫的指頭蛋兒,滑溜溜地仿佛有什麽承諾在裏邊……海魚兒胡思亂想著,就急急找了鋸末削了木楔,將桶底活活地安上去,又嘟嘟嘟地朝縫隙裏砸著鋸末,一邊忍不住就念起《九歸》的口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山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孫見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孫見喜並收藏山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