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營長傳給老連長的軍情是,南天罩在金井樑上架了三台江湖反正時期的楓木炮,一個炮筒子裏邊淨裝火藥三石六鬥,一台炮響了八十丈寬的坡麵子上就是一片火海,硬攻隻能送弟兄們的命,如今正鑿一條碥道,到時候出奇製勝。老連長依著如今這氣勢,哪裏容忍如此的軍事節奏,便發派白臉娃娃帶一個加強連前去增援,白臉娃娃立功心切,就抄斜路從萬燈寺直逼紅崖寺。得到白臉娃娃出動的確信,孫營長就不再堅持原來的“幹貨”條件,匆匆接受了南天罩的說項,並告知對方白臉娃娃已從萬燈寺抄近道過來,要他當即就走。


    在南天罩撤出六裏地之後,孫營長發動了總攻,兩門山炮齊發,南天罩的院窩子頓成一片火海。在白臉娃娃趕到的時候,紅崖寺已成一片瓦渣坑,十幾擔的竹葉茶已擺在了路邊。白臉娃娃鬧了個大紅臉,茶也沒喝就原路撤回了,連孫營長送的十幾桿槍也沒要。


    孫營長是在瓦渣坑掛的彩。瓦渣坑的瓦碴如刀刃,無緣由地就把他的腳後跟割了個血口子,身子歪下去的時候肩膀又被樹茬戳出了血。他是到這個老窩子尋大嫂十八娃她媽的,那個被南天罩掠去的上輩子女人畢竟是他孫家的親戚,況且老連長也吩咐過要他著意尋找,說牽扯起來她還是他的表親哩。


    這一仗打得漂亮,戰功已經請到,老連長正式讓孫文謙籌建“孫團”,但他沒有直接去縣城麵見上司,而是帶了一個警衛班回了家。他給老連長捎話說他要在老家養幾天傷。


    他帶回來牛腰粗兩個包袱。琴把這兩個包袱埋在牛圈樓上的麥糠裏。琴給了三個嫂子每人六尺洋布。還有銀元,整整摞了一方桌。孫老者看著這些銀元,轉過來轉過去覺得脊背發涼。可兒子高興,他鷹舞來鷂舞去地在屋裏走動,又炫耀著給老子說:“大大呀,你看你兒可憐不可憐,‘吃糧’之前竟不知一封銀元是多少個。這一次啊,你兒算明白了,一封銀元是一百個,一百個摞起來整整一尺高!五十個一錠子,兩錠子是一封,大大呀,你數數,看這是多少?頂你染坊上多少年掙的?”


    孫老者木人一般坐在老圈椅上,雙手拄著水火棍,下巴頂著端頭。門關子扣了雙閂,堂前的白燭嘩嘩嘩地閃著焰,並無一絲兒風吹進來。老二孫取仁是校長了,還是在景村坐鋪子時的那身藍衫,他這校長當得很累,站著坐著都像打瞌睡。孫營長繞著方桌觀賞,這燭光裏的“幹貨”水汪汪一片,比州河發水時端著撈鬥子撈柴興奮多了。他說:“二哥啊,咱明年準備蓋幾間房啊?我看啊,前簷山牆全用磚砌,四個祠頭子一律包磚雕,脊嶺上要安吉獸,前簷坡要用琉璃筒子瓦———哎哎?”


    他的父,他的兄,全都似睡著了。他哎哎了半天,二哥才說:“你借給我三千塊,我要辦正事。”打了勝仗的營長突然感覺自己受了冷落,銀元對這個家曾經是多麽重要,可是銀元來到了麵前,這個家的主事人卻未表現出應有的激動和熱情,那他把頭別在褲腰帶上弄來銀元是圖的啥呀?一氣之下,他朝桌腿上蹬了一腳。銀元錠子塌散了,滿地上滾動著銀水波浪,丁東響動若小溪泛濫。稍頃,波平溪靜,腳地上毫光閃爍,一股零瓊碎玉的富貴氣息撲麵而來。


    “你借銀元做啥?”營長沒好氣地問校長。


    校長說:“我要買槍,組織護校隊,不來真格的這高等小學早晚要被人砸了。”這後邊的一句是抽泣著說的。營長就問了原委,知道了固士珍的惡狂,氣得直朝槍膛裏壓子彈。校長孫取仁彎腰撿起腳下一枚銀元,撿起身後兩枚銀元,撿起麵前的許多銀元,又一枚一枚放回方桌,又一錠一錠地摞好。營長孫文謙說:“二哥,你要多少拿多少,我再給你十桿槍一箱子彈,你當校長要把腰撐硬,不信他敢在太歲頭上刨土,尋死呀!”


    孫老者在州河邊買了地,是四十畝一塊子耕地不抬犁。他說:“這算作校產,租給人種了補貼先生的薪水。”在孫老者接管了那一方桌銀元之後,這是他花出去的第一筆錢。


    老三和忍去染坊住了,他倆用門板搭了個臨時鋪窩。排行老四的營長就和媳婦琴睡到西廈子的炕上。東廈子依舊住著十八娃。金虎整夜都在哭,隻聽得他媽錚兒錚兒地打。營長說:“大嫂咋是這?”琴說:“人家心裏煩呀。”營長就噗地吹了燈,不再說話。他溜進被窩,跟琴貼身子躺下,手就忍不住在她那兒上下摸索。琴任其由之,他卻說:“你胖了。”琴說:“仗打勝了,也學會說反話。”營長說:“人要瘦了肚子能鼓這麽高?”琴就輕輕地扇了丈夫一巴掌,苦笑著說:“真是粗心的男人,我臉上的蠅子屎都成堆了你沒看見?飯時我吃的啥你沒看見?”營長孫文謙一骨碌翻身坐起,點了燈,端過來照著媳婦的臉。琴被他攬在肘彎,紅裹兜的銀鏈子在她白嫩飽滿的胸前閃光。


    嶗峪廟(2)


    營長說:“你擇飯哩?”


    琴說:“你猜我這會兒想吃啥?”


    營長說:“隻要世上有,我就能給你弄來。”


    琴說:“我想吃毛杏。”


    營長說:“哎呀,這十冬臘月的———”


    琴閉了眼,自言自語說:“三月間,樹上是薄薄亮亮的杏葉子,葉子縫兒裏是指頭蛋兒大的毛杏,咬到嘴裏連核兒嚼,澀澀兒的,酸酸兒的,哎呀那個味道呀,把人能香死。”孫文謙哆嗦著嘴唇,慢慢低下頭去,用下巴上稀疏的鬍鬚觸著琴的臉,感激地說:“酸兒辣女,我知道了。這個事你弄得好。”琴笑了,說:“是你弄得好不是我弄得好。”營長臉兒一羞,說:“多虧那一回我偷襲成功。”又忍不住去摸孕婦的小腹,心裏就呼呼地騰起燥熱,正當他得寸進尺之際,東廈子傳來嗚嗚的啼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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