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寺(8)


    鐵繩一旦沒鴉片抽了就氣不順,氣不順了就日老子罵娘,要不就追著黑手打,一口一句父母沒本事嫁女都靠兒子。如今又到饒出嫁,父母還是拿不出一根線。饒給孫家請來的媒人說:“他孫家是走理的人,我娘家拿不出木器陪嫁他就不娶媳婦了嗎?給他孫家人說,憑我紡花織布不出一年全套陪房都能掙回來,隻要他家等得起。”話是這麽說,可當長工的父親念耶穌的媽還是仰天長嘆求告無門。絕望之時,突然從打兒窩集上捎回黑手一句話:“叫上二十個人到集上來抬木料。”老長工不信,派了倆娃到集上去看,卻見黑手買的木料能蓋兩間房,就趕緊叫人往回抬,回來就請了細木匠打家具,計有兩隔子櫃一個,桐木箱子一對,杌子一對,條桌一個,鏡梳匣子一個。細心的黑手連油染家具的黑紅洋漆都買好了。眾人就問黑手是發了哪裏的洋財,黑手說這是我饒姐命裏本該就有的,我隻是跑了一趟路。


    眾人哪裏知道,黑手憑著陳八卦教的魔法捲走了滿賭場的金銀。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春夜,黑手裹了鐵繩的軍大氅,頭戴氣死風的筒脖子氈帽,懷揣十三個麻錢進了沙河子的大場夥。姐身上落下那根三道彎的黑毛在他嘴裏噙著,這是陳八卦教給他的法寶。他一進到場夥,伸手捲起氈帽,莊家就喊:“黑手來啦,朝前頭圍朝前頭圍。”黑手說:“你都耍你都耍,我先吃一鍋旱菸。”旱菸鍋紮在嘴裏,“三道彎”捏在手裏,他繞人窩子轉了一圈又一圈,終於蹭到莊家身後。這莊家今日才剃了光頭,青茬茬的頭頂上臥著雙旋的發心,趁著揭寶的騷亂,黑手把蘸了唾沫的“三道彎”粘在了莊家的頭頂上。


    他又叼著旱菸鍋,眯眼觀戰,時局是莊家連勝三寶。聽著骨頭“色子”在小碗扣大碗的搖晃中丁丁當當,他揣摩著莊家何以連贏三個“幹”?到第四寶,諸位賭徒果然相信會“變寶”,就紛紛押了“通”,眼看著“通”上押的銀元一紮一紮往上漲,黑手的頭上冒了汗。果然,莊家也相信了“變寶”,就大喊一聲:“賣———通!”一聽莊家“賣通”,諸位賭家更相信碗中必“通”無疑,就又紛紛往“通”上加“注”,莊家又高聲叫道:“誰買通誰買通?沒人買了我就叫通不成啊———”


    說時遲那時快,黑手把旱菸鍋一舉,高聲道:“慢!”眾人的目光一齊聚到黑手臉上。麵對如此大的賭注,要是生人或一般的賭徒,莊家必要“驗貨”,如果身上沒有足夠的銀子,就會被認為是揭“飛碗子”的,必要亂拳打出。而今喊“慢”的是賭界有名的黑手,黑手當然知道行規,所以莊家就不提“驗貨”,隻閉一隻眼猜測他何以不隨眾意而獨斷孤行。黑手頭上汗氣蒸騰,他這一寶一旦揭瞎,身上隻拿出十三個麻錢,必挨一頓飽打無疑。有名的賭界老手還揭“飛碗子”,這今後他就在賭場上沒法混了。冥冥中,一股力量鼓到他的喉嚨,他噴口而出:“我買通!”


    碗碗兒嘩地揭開,果然是“通”!十二點,老通!場夥裏一片譁然,莊家把銀摟子順著賭案一轉,一大堆銀洋銅錢全進了黑手的氣死風氈帽……這一夜,黑手押啥成啥,到天明他把滿場夥的賭金刮冼一空,贏的銀子錢用軍大氅包住往回抬。鐵繩知道黑手贏了大錢,就說有他軍大氅的一份功,黑手就順手給了他十塊銀元,鄙視地說:“你抽去你抽去!”


    煙抽夠了他就不隨便罵人,煙抽夠了他就說要把饒的出嫁辦得紅紅火火。他親自去通知七大姑八大姨和老少外家,言說和孫老者結親,咱去了要把臉揚得高高的,要把腰板撐得硬硬的,要把娘家人的架子端得大大的,咱饒是憑本事嫁人哩,不是高攀你孫家,這一點咱自己先把自己看起。按本地鄉俗,女兒出嫁前三天要少吃飯或不吃飯,這叫“習肚子”,以便到了夫家保持小碗少吃慢吃以示文雅,防止飛吃海喝吃成母豬肚子讓人笑話。可鐵繩對饒說:“窮人家習啥肚子哩,本來平常就沒吃飽過,到他孫家了該吃就吃該喝就喝,咱是去出力過日子的不是去當太太,鄉俗上的顧忌不要想得太多。”出錢是黑手的事,場麵上由他贏人。他一件件地驗看著備好的嫁妝,時不時地挑一些毛病讓幫忙的人收拾,儼然一家之主。饒的陪房除全套木器家具外,還有薄厚棉被各一條,家織布單子紅綠各一條,棉衣袷衣單衣各一身,上轎鞋上轎襪各一雙。離過門還有兩天,鐵繩就請了溝裏的巧嬸嬸能婆婆,來做紮花盤,來蒸風婆饃,來包離娘餃。紮花盤是三層相摞的大花饃,饃中包著五個核桃五個麻錢,底層是牡丹中間是蓮花頂上是石榴,婚禮時擺上天地桌是娘家的望子,來客判斷娘家人是精明是窩囊就全看這紮花盤。而風婆饃是四大兩小六個花饃,出嫁的前一天娘把這六個花饃用羅扣在當堂的櫃子底下,同時上香祈禱請求風神第二天不颳風不揚塵。四十個離娘餃是在新婚的當晚做成“緣花湯”,讓小夫妻換盞而食。也是在出嫁的前一天,鐵繩黑手到石門溝和州河的交匯處灌了一瓶交叉水,又在村裏找來上好的柿子醋,醋瓶上插了一支單根兩葉蔥,這些離娘家時都要帶上,喝“緣花湯”時就要用這水用這醋用這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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