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軟的舌尖掠過皮膚,癢得楚曦打了個激靈。昆鵬看得毛發聳立,上前就想把這水蛭一樣的鬼東西從他家公子身上扒下去,小鮫一頭紮進楚曦的懷裏哇哇亂叫,魚尾死緊死緊地纏著他的腿。


    “昆鵬!你給我……住手!”楚曦被纏得眼冒金星,都快喘不上氣了。這小祖宗活像株蔓藤要在他身上紮根了,昆鵬這小子爆脾氣,一個勁的逼它,這倆活寶是要整死他才罷休嗎?


    “好了好了,沒說要丟下你。”楚曦拍了拍懷裏小鮫的背,柔柔地哄,昆鵬聽著肺都快炸了,黑著臉敢怒不敢言。素聞鮫族陰險狡詐,果然如此,他這公子性情良善,被這鬼東西賴上了!


    小鮫心裏得意洋洋,他其實不屑這麽討好人族的,但這招很有效。


    收了他的鮫綃,就是他的人了,他休想擺脫他。休想。


    楚曦在臨水的石階上坐下來,撕扯腳上的鮫綃,小鮫餘光瞥見一點紅光,定睛看去,目光不禁凝聚在他食指的戒環上。


    那顆寶石在夜色裏幽光流轉,紅得灼人。


    灼得他眼睛一瞬都劇痛起來,幾欲流淚。


    失神間,魚尾也鬆了一鬆,滑回了水裏才如夢初醒。


    “誒,你是不是想把這些送給我?”


    小鮫點了點頭。


    楚曦垂眸看著他:“有人在抓我,我得離開這,現在必須去附近的一個地方,把這些換成錢,才能帶你一起離開。你能不能聽懂?”


    小鮫嗷了一聲。


    真聰明


    楚曦笑了一下,站起身來,結果腿又被纏住了。


    他扶額:“那個地方不能帶你去,你等我,我會回來。”


    小鮫搖了搖頭,心底冒出一種沒來由的巨大恐懼來。


    他本能的覺得,這個人一走,他就再也找不著他了。


    這恐懼甚至激起了他捕食的衝動,他的脊骨彎曲起來,流線狀的背肌繃得死緊,像一張蓄勢待發的弓弦,尖牙利爪隨時能發動致命的襲擊。要是這人把他推開,他就撕碎他,吞到肚子裏去。


    昆鵬敏銳地察覺到了這鬼東西的異狀,握緊了手裏的劍柄。


    楚曦卻先認輸了:“昆鵬,我記得冥市也能走水路去對吧?”


    昆鵬:“……”


    他必須得找個機會把這鬼東西幹掉!


    ……


    冥市就是海邊的秘密集市,隻在深夜出來。數十條船一艘連著一艘,泊在布滿暗礁的水域。船上不點燈,隻靠漲潮時出現的磷蝦群照明,遠遠瞧去藍幽幽的一片,像墳場上的鬼火,故曰冥市。


    若是不明真相的路人撞見,準會以為是海裏的亡靈回來聚會,嚇個半死。


    昆鵬支著槳,小心避開水裏的暗礁,楚曦借著月光看了一眼船尾,小鮫寸步不離地跟著,不禁有些擔憂。這冥市中人都是下九流,不是善茬,捕鮫人怕也不少,萬一小鮫被他們發現……


    聽見前方的人聲,他把它的頭往水裏按了按。


    船緩緩駛入冥市,藍盈盈的磷光隨水流照亮眼前經過的方寸天地,隻如走馬觀花般匆匆瞥去,楚曦便瞧見了大鯢、肥遺、文鰩、蠻蠻,還有許多辨不出名字的,長有尖齒的貝、殼生靈芝的龜、嘴如鳥喙的蛇……


    忽而見其中一艘亮光浮動,一戴著鬥笠的人蹲在船邊,在水中清洗什麽。可不正是鮫綃麽?


    這定是販鮫的人了。


    待他們靠攏,那人抬起頭來,鬥笠下露出一雙濁黃而貪婪的眼:“二位貴客,是來買貨,還是來賣貨?”


    楚曦從袖間取出一團鮫綃,一比之下,他才發覺這小鮫吐出來的鮫綃光澤如此之好,頃刻便令那販鮫人手裏的黯然失色,如麻布遇上了絲綢。那販鮫人自是雙眼發亮,嘖嘖稱奇,雙手探了過來。聽聲音,他已是上了年齡,一雙手卻瑩白如玉,想來是因經常清洗鮫綃的緣故。這一摸,他便愛不釋手了:“這鮫綃,怎麽賣?”


    楚曦壓低聲音:“這麽多,不止一尺了,怎麽說也值萬金。我不要元寶,要金葉子。”


    販鮫人沉默了一會,笑了:“嗨,我今日是來賣貨的,沒帶這麽多現錢,不過我的落腳地便在西港附近,不如你隨我去取?”


    這冥市中人非盜即匪,不敢光明正大的賣貨,都是因以前幹過殺人越貨一類的勾當,誰知他落腳地是不是賊窟,他傻了才去。楚曦搖搖頭:“我沒什麽時間,你帶了多少錢,我便與你換多少,或若你有什麽好流通的值錢貨,我也能與你以物易物。”


    販鮫人略一思忖:“二位若是要出海,倒有一物能派上用場。“


    楚曦:“哦?”


    “你等等。”


    那販鮫人回頭在身後箱中取出一物來,竟是個人頭大小的螺,楚曦蹙起眉毛,正奇怪此物有何稀罕,就聽見一聲喟然長歎。


    “唉,命啊,都是命啊。”


    那長歎竟是從螺裏傳出,徑直灌入他耳膜深處,在他腦中回蕩。


    “你聽見什麽沒有?”楚曦扭頭,見昆鵬搖了搖頭。


    這時,他餘光又見螺中黑影蠕動,仔細一看,隻見那碗大的螺口中,竟探出了一張慘白蒼老的人臉!


    這情形好不詭異,楚曦背脊一陣發涼,冒出一層毛毛冷汗來。


    “公子曦,你命中有劫啊。”


    聽這人麵螺竟直呼他名諱,楚曦更是毛骨悚然。他曾聽聞這人麵螺乃是海中最古老的生靈,能未卜先知,凡是它的預言,無一不應驗,不聽勸告者下場往往悔恨莫及,且世上之事,上到天界下及黃泉,它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堪稱萬事通,亦能看穿人的前世今生,故而在海中能引領迷途的亡靈往生。


    他定了定神:“你說什麽?“


    “這劫數乃你命中注定,將如影隨形伴你左右。”


    楚曦奇道:“如影隨形?我這劫數……是個人不成?”


    “非也,非也。”人麵螺眯起雙眼,“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乃上古魔物一滴眼淚所化也。他執念甚深,公子,你需好好化解,循循誘導,將其引入正途,方能避免一場滅世浩劫。”


    楚曦滿腹疑問:“這劫數何時到來?”


    “已經到來,正在你身後呢,公子。”


    楚曦下意識地掃了一眼船尾,便見小鮫正探頭探腦地往他這窺望。


    “貴客,這人麵螺如何?聽見什麽沒有?”


    楚曦回過神來,販鮫人已把螺口蓋住,他便問:“這螺值幾何?”


    販鮫人目光貪婪:“嘿嘿,你手上有多少鮫綃,這螺便值幾何。”


    “倒是坐地起價。”楚曦如此腹誹,卻已動了心,有小鮫在身邊,鮫綃怕是不缺的,但這人麵螺卻可遇不可求。正想著,販鮫人已站起來,拍了拍身後一個貨箱:“若你不想要,我還有其他的。“


    “那是何物?”


    人麵螺突然又開口道:“公子,接下來有危險,快些離開!”


    他話音剛落,貨箱上蓋的黑布便被揭下來——


    那哪是貨箱,分明是個獸籠!


    籠中有一團蜷縮的黑影,楚曦劃亮火折子照去,當即愣住。


    鱗鱗光點自火光裏閃現出來,勾出一道魚尾,鮮血淋漓,鱗片殘缺得隻餘七七八八,慘不忍睹。魚尾以上連接著的女人身軀,更是瘦骨嶙峋,一團雜草似的亂發間,露出一對漆黑的孔洞。


    ——眼睛竟已被挖去了。


    “鮫人的鱗,可比金葉子值錢。”那販鮫人笑著從鮫女尾上拔起一枚鱗片,引得她又渾身一顫。楚曦的船猛然一晃,一道水痕朝那對麵的船襲去,迅雷不及掩耳間,販鮫人已被拖下船去,但聽一聲慘叫,一個血淋淋的頭顱便被拋到了船上,雙目還圓睜著。


    四下一陣驚呼,有人大喊:“鮫人!鮫人!”


    “快,快拿漁槍!”


    “別讓它跑了!”


    楚曦縱身一躍,落到那獸籠前:“昆鵬,攔住他們!”


    說罷,他抽出匕首,將籠門幾下撬開,一腳將籠子踹下水去,水花四濺間,一抹影子自籠中竄了出來,那小鮫迎了過去,二鮫雙雙遁入水中。楚曦恍然明白,那雌鮫應該就是小魚仔的母親!


    找到母親,應就不再需要他了罷,也好。


    此時數條船已包抄過來,楚曦忙抓槳劃水,奈何暗礁嶙峋,船行不快。昆鵬跳過來,拔劍護住他後背,氣喘籲籲:“公子!”


    轉眼間,二人已被團團包圍。


    數杆漁槍對準前胸後背,若他們稍不安分,便會瞬間被戳成篩子。


    楚曦環視四周,平靜道:“諸位,我二人深夜前來,隻為買賣。這人之死,乃鮫人所為,諸位也看見了,並不關我二人之事。”


    “不關你的事?你將這鮫女放走,拿什麽賠?”


    黑暗中,一聲冷笑響起,周圍甫地靜下來。楚曦頓覺食指隱約發燙,垂眸看去,見戒指上那枚紅石正微微發亮,不由一驚。


    來者絕非善類,對他更是不懷好意。


    這莫非是玄鴉為捉拿他而設下的圈套?


    可他如何知曉他會來冥市?


    這一念頭閃過,便聽呼啦一下,一抹人影自旁邊船上踏水飛身而來,落至他麵前。此人著一身長及腳踝的魚皮鬥篷,配合著臉上那似笑非哭的羅刹麵具,在月光下一眼看過去,甚為詭譎。


    瀛川不語,借著月光朝眼前之人看去。


    即便是光線昏惑,一眼看去,眼前男子亦是姿容懾魄。他膚色雪白,長眉秀目,臉似一塊璞玉雕成,隻著一襲尋常無奇的縹色深衣,頭發隨意束起,便顯得清冷高貴,超凡脫俗,宛如謫仙降世。


    ——嗬,可不就是謫仙降世?


    聽見此人一聲嘲笑裏透出絲絲恨意,針一樣紮人,楚曦蹙起眉頭,隻覺這處境萬分不妙,正欲動手反擊,那男子抬起手來,動作極快伸出手指在他胸前一點!楚曦避之不及,當下心口劇痛,向後栽去,抬眼隻見那人極長極銳的指尖挑著一縷血,往水中一甩。


    “公子!”


    昆鵬彎腰將他扶住,低頭察看他胸口傷處,楚曦搖搖頭,示意他冷靜,不用看他便能覺出這傷口並不算深,隻是傷及皮肉。


    這神秘人不是想傷他性命,目的到底何在?


    一塊礁石後,倏忽鑽出了一條黑影。


    他回眸看了一眼身後礁石上不再動彈的雌鮫,狠狠一甩尾,便朝前方追去,如一隻利箭極速剖開海水,轉瞬就遊近了那些船隻,四下張望,目光落到其中一艘船上時,他渾身一顫。


    那人仰臥著,胸口血流如注,不知是否還活著。


    他的眼前閃現出一幕相似的景象來——


    男子也是這般臥著,雙目緊闔,發絲散亂,胸口一個可怖的窟窿汩汩冒血,將它全身上下染得一片鮮紅,唯一張臉蒼白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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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不可名狀的痛苦在胸腹中炸裂開來,他頭疼欲裂,魚尾上鱗片劍拔弩張,身下水流震蕩翻湧,迅速聚成了一道渦流。


    “快看!鮫,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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