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有一套屬於他們的哲學,叫做“我們是為你好”。


    周洵也知道他們是為自己好,所以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反駁他們的這個理由,或者這個理由根本無從反駁。


    在他還年輕氣盛的時候,也和父母爭辯過,但最終以父母強勢地要他“你照著我們說的做就好”而結局,所以他偷偷地反抗了他們。


    他高考上大學時,還沒有網絡填報誌願,而是在誌願卡上填寫,所以在將誌願卡上交給老師後半天時間裏,他又向老師要回了誌願卡,改了誌願。


    他實在不想學父母讓他學的金融或者管理,他不喜歡做和人打交道的工作,而且這種工作難以讓他在忙碌之後有成就感,他喜歡做研究性的工作,在嚴謹的研究之後,能從中得出實實在在的科學性的論斷,這個結論是什麽便是什麽,不會因為人的喜惡而發生改變,他也不需要因此而迎合誰,因為作為真理,不會以人的主觀臆斷而改變。即使他的力量有限,做不出什麽驚世的研究,但他即使隻是能夠以此糊口,他也是歡喜的,所以他毫不猶豫地修改了誌願。


    雖然在之後一段時間裏,他都因此對父母充滿了負疚,特別是在父母看到他的錄取誌願書發現他改了誌願後,他們失望難過憤怒,這些都讓周洵更加負疚。但在父親說可以去找關係為他換專業時,他絕然地拒絕了他們,第一次和父母爭辯爭吵,父母拿他沒有辦法,所以對他失望透頂,他實在不願意回家看到父母對他失望厭惡的神情,所以上大學後,即使他學校和家在同一座城市,坐公交車也隻需要四十分鍾,但除了必要,他很少回家。上研究生後,就更是這樣了,他大多數時候一個月才回一次家。上班之後,他沒有住學校為借口了,隻好住在家裏,但沒過多久,就因為他性向的問題而再次搬離了家。


    周洵認為父母的“為你好”並不一定是控製欲,他知道父母對他沒有控製欲,他們是真的想為他好,但是,他卻無法走他們作為過來人認為更好的路,他有自己的追求和判斷,不管是好還是壞,他認為這是他的人生,他必定要這樣去走才行。


    周洵不得不反駁他的父親,“我那不是闖禍,作為一個醫生,我有義務那麽做。我也不認為我做檢驗就能拯救多少病人,國家政策才能救人。我人微言輕,隻是上班做一份我喜歡的工作養家糊口而已,你不用這麽譏諷我。”


    “你每個月掙多少錢?你夠自己花嗎,還養家糊口?”周父冷笑著說他。


    周洵真生氣了,他不知道為什麽他爸總喜歡貶低他,是因為他總反駁他爸,還是因為他爸在家裏地位也就比他高點隻能在他麵前展露一下家長的威風?


    周洵說:“窮有窮活,富有富活,我靠自己掙一口飯吃,你也看不上眼了?你覺得什麽樣的事,才是你看得上眼的事?隻有能掙錢的事嗎?要是你覺得你的錢可以決定一切高低貴賤,那你就自己滿足去吧,何必管我。你要瞧不上我,那你瞧不上我就是了,我也不需要你瞧得上,我們各過各的,隻要你不要管我就行了。”


    周父聽得麵色鐵青,周母也皺眉說:“周洵,哪有你這麽說話的。你爸爸也不是瞧不起你的意思,我們都挺為你驕傲的,我們都覺得你很好,隻是我們擔心你,不想你再做現在的工作了。你即使不做現在的工作了,你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你跟著你爸爸,管理家裏的生意也好啊。”


    周洵皺眉說:“但我喜歡我現在的工作,我每做一件事,我都能有實實在在的正確的結果,我不喜歡在別人後麵跑一天,不知所謂地忙來忙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結果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麽。”


    周父冷笑了一聲,說:“這是我瞧不上你嗎,分明是你瞧不上我才對吧。”


    周母橫了兩人兩眼,“你們兩個有仇是不是?在一起就爭這些東西。”


    周父說:“我就是看不慣他這副目無尊長的樣子。”


    周洵道:“我沒有目無尊長。”


    周父道:“你這樣子,還算是尊重長輩?”


    “我一直都很尊重你,是你自己,仗著是我爸,一味打壓我。”周洵說。


    周父:“嗬!我打壓你?!我什麽時候打壓你?你這臭小子,是誰把你養大送你上學給你錢花的?居然說我打壓你?!”


    周洵這下無言以對了。


    周母在旁邊怒喝:“你們兩個要是有仇,就繼續吵,你們吵啊!”


    兩人馬上都噤若寒蟬,不說話了。


    周母指著周父說:“你,多大年紀了,還和一個小孩兒一樣喜歡和兒子爭來爭去。”


    又指著周洵說:“你也是,他是你爸,你爭贏了有糖吃是不是?”


    周母柳眉倒豎,說:“別爭這些有的沒的了,再在我麵前吵來吵去,都給我滾出去,我遇到你們兩父子,是上輩子欠了你們周家嗎?啊!”


    兩人都閉嘴裝乖,不敢做聲了。


    “嫁到你們周家,真是皺紋都要多長幾條。”周母皺眉歎了口氣,坐到了一邊沙發上去,對周洵說:“你這個事,你爸已經問了你們王主任,他說主要問題是現在在查你們醫院,這個節骨眼上出事,誰都不好辦,而且國家非常重視為病人保護隱私的問題,你出這種問題,不管你是對是錯,現在都不好辦。還有就是最怕的還是病人報複社會,到時候要報複你,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怕他對你不利。所以,醫院已經讓你先不要去上班,先避一避了,對不對?”


    周洵點了頭,“是。”


    周父道:“現在就是醫院太慫了,你的那些領導,在位置上坐得好好的,隻想太太平平地有錢賺,誰想在自己頭上出什麽事?能安撫患者,不出大事就好,誰會為你好好考慮嗎?也隻有你老子娘才會為了你這點事著急上火。不說事後為你們說話爭取權益,就說我之前去你們醫院,就沒有看到幾個保安,網上一天到晚是打醫殺醫的報道,醫院裏這麽危險,你們醫院都不願意多花點錢請保安,可見你們醫院根本沒有把你們醫生的人身安全放心上,反正一個醫生出了事了,還多了一個編製安置自己的人。除了你們的老子娘,誰會真的在乎你們的死活嗎。”


    周洵心想哪有你這樣惡意揣測人的,他說:“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反正我不可能放棄現在的工作。要是我放棄了,好像反而是我的錯,而我並沒有錯。現在就是大家都怕事,又有多少人願意不斷要求hiv感染者將自身情況告訴伴侶,或者在患者不願意告知伴侶時去做這個告知人?這樣隻會讓感染者越來越多,惡性循環,誰知道下一個不會輪到自己?”


    “所以你就要去做這個英雄了?”周父甚至為周洵鼓了兩巴掌,“你可真是精神可嘉,你們醫院怎麽沒有為你頒發優秀員工獎呢,你怎麽沒有去做感動中國人物呢?你是要把我和你媽氣死嗎?我倒是忘了,你自己就是高危人群,所以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了吧,非要去做這個出頭鳥。”


    周洵:“你憑什麽又攻擊我的性向?!我從沒有做過對不住我愛人的事,他也不會有這種行為。高危人群是指活動性男同,是性服務人群和嫖客,是共用針頭的注射吸毒者,需要經常輸血的人群。我和我的愛人都不是!你不要因為稍稍知道一點東西,就無限製地自我發揮,將無知當成自己的矛和盾,拿起來攻擊別人又舉起來保護自己,還以為自己多麽無敵。”


    周父要被周洵這話氣得吐血,一時間突然就說不出話了,而周母在被兩人吵得腦仁疼之後,她就無語地什麽也不想說了,看兩人總算吵到了中場休息,她便問:“老周,小周,你們兩個口渴嗎,要不要喝水?”


    周父:“……”


    周洵:“……”


    周母涼冰冰的話讓兩人再次噤若寒蟬。


    周母冷著臉說:“吵這些有什麽狗屁用?!吵得高興了?!現在都心裏舒坦了?!”


    老周小周父子:“……”


    周母板著臉把兩人冷冷掃了一遍,說:“要是這事不是周洵的錯,那就不該就這樣走人!當我們家裏人好欺負嗎?!要打官司就打官司;該醫院出麵的,我們決不能自己去出麵;想要醫鬧鬧到我們家裏來,那要看他有沒有那個本事。反正約了你們高副院長明天晚上吃飯,到時候,看她要怎麽說。她總不能把下麵人的心都寒了吧。”


    周父這才鬆了口氣,說:“你舅舅也要去,反正這件事,我們不能吃虧。事情處理了,你就辭職,這種工作,何必要做。”


    周洵在旁邊不說話。


    周母瞪著他說:“又悶著做什麽?”


    周洵說:“我自己知道處理,何必約副院吃飯?還要麻煩舅舅。”


    “你懂什麽啊。”周父說。


    周洵說:“我自己知道找副院。”


    周父道:“你這愣頭愣腦的,你找有用那還被逐出醫院不讓你去上班了?”


    周洵:“……”


    周母瞪了周父一眼,“你少說兩句能變啞巴了?”


    周父:“……”


    保姆嬸嬸做好了晚飯,但周洵不想留下來吃,他說:“我帶周詡出去吃。”


    周詡在旁邊乖乖點頭,又挽住周洵的胳膊,“我想和哥出去吃。”


    周母生氣說:“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多待一刻鍾就難熬了嗎?真是養頭豬還能吃肉,而養了你,你就是整顆心都是向外的。”


    周詡在旁邊笑:“哥的肉肯定不好吃。”


    周洵說:“媽,我明天一大早就過來,但我現在真要走了,不然他會很擔心。”


    周母怒氣衝衝地指了門,“我就知道,快滾快滾。”


    周詡在旁邊說:“媽,我也和哥一起走了哦,我晚點回來。”


    周洵手足無措,其實他不想讓父母這樣為自己擔心,也希望今晚能夠陪著他們,他想自己真是太不孝了。但是家裏父母尚且可以互相陪伴,又有保姆在;周凝卻隻有一個人,做了一桌菜,守著空空的房子,還要為他擔心。而且他並不願意讓周凝背上讓自己不孝的罵名,他此時很是兩難。


    在躊躇片刻之後,他過去伸手抱了抱周母,這是他第一次做這種事,別說周洵自己發僵,連周母都詫異地僵了身體,被周洵放開後,她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歎了口氣,放軟了聲音,說:“走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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