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坦然向前拜見的腳步,突然便生了膽怯,但是卻有有些衝動,要想衝上前去,問一問那尊貴無比的神君,是否還記得萬年前救下的那個散修。還未抬腳又被那神澤溫潤厚重、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股淡淡疏遠的帝君嚇退了腳步,生怕自己拙劣的本事會讓他失望後悔曾救下他。他一直是個果決堅定的人,還是第一次在這轉瞬之間便生了好幾回衝動與退卻。帝君也並未認出他,也是,他那時燒成那個焦黑模樣,仙力也已極其微弱,帝君是確無可能認出他的。也或許他就像匆匆飛過帝君眼前的流螢一般,並不曾在他心內留下印象。從那一別,之後便是十幾萬年的苦修,他再沒得機會再見帝君一麵。若說心內的愛慕和思念在他成仙之前隻是一株尚未長成的小樹,那這顆小樹得了這是十幾萬年的空隙,不知不覺間早已長成了參天的華蓋。隻是這麽多年來,仰望他、思念他已經成為習慣,哪怕他如今已是二分天下的南仙帝之尊,也從未敢以自己的真實身份去到帝君麵前,向他訴一訴自己的衷腸。鄧齊坐在宋念身邊,換過降溫的手巾便將身心皆沉浸在往事之中,直到胡莽進屋送藥,才將前塵往情壓了壓,扶他起來吃藥。宋念燒的迷迷糊糊牙關緊閉,一連兩勺藥湯都撒在他頸下的手巾上,鄧齊終究是顧及著帝君的身份不敢逾矩,隻輕輕哄拍著,強喂進去多半碗藥湯。吃過藥再睡下,宋念已經不再那麽驚懼,鄧齊便輕輕抽出身來站在廊下與胡莽小聲商量。“近日可有信國的消息再傳過來?”鄧齊走之前利用和胡莽及一些宗族中有心報國的熱血子弟的勢力,暗中培植了些傳遞消息的渠道,也是為了給宋念做兩手的準備,之前一直有零星的消息傳過來。“最近的一次是在上月末,說是信國北邊傳出來時疫,一直到現在都再沒有消息過來了,我正要找你商量,這怕是不好啊。”胡莽緊縮著眉頭,可見情況的確不容樂觀。鄧齊負著手在廊下走了幾步,轉頭對胡莽說道:“你這幾天多往城根兒底下跑跑,隻說是出去采買,別驚動了前院的人,看看城防可有換將,人員流動是否有變化,唉,就憑咱們兩個,實在是人手不夠,不過也沒有別的辦法,盡人事聽天命吧。”前院住著皇帝派給宋念的侍衛,很多事還是不要讓他們知道為好。鄧齊、宋念這邊人心惶惶,皇宮裏卻真應了鄧齊的擔憂。宮中緊鑼密鼓地蹦成一根被拽到極限的繩子,每個人都低著頭小心謹慎的做自己的事,正當年的武將近期被皇帝召見了一個遍,隱隱約約有了要開戰的意味。胡莽帶回來的消息的確不容樂觀,信國本就不強於軍,現在北方與燕國接壤的地方又傳出時疫,這麽長時間沒有消息傳過來,怕是時疫早已傳到了信國京中。燕國國君雄心過勝,又怎會放過這樣絕佳的機會,即便是鄧齊來做著燕國國君,也斷斷會趁此機會出兵,一舉拿下信國,問鼎中原。哪個國家的興衰在鄧齊這披著人皮的仙帝眼裏,都隻是時代車輪地正常前進軌跡,他並不會在意,他在意的隻是身在此中的宋念,又會因此遭受到傷害。更讓他痛苦的是,他根本無法阻止宋念會受到的傷害,畢竟帝君就是為此而來。宋念渾渾噩噩地燒了五六天,等他再醒來時,人竟然在馬車上,身邊鄧齊、胡莽全都不在,隻一老翁照看著他。他與那老翁說話,可那老翁卻是個又聾又啞的,平日與他一起時還都臉敷白布,將口鼻都掩在白布之下。宋念什麽都問不出來,又被限製了行動,心內還擔憂鄧齊、胡莽安危,當下急得口舌都生了瘡。又過了兩天,宋念才趁著老翁下車時的機會撲出車廂看到了眼下的情形,他竟是跟在一隊裝備精良的隊伍後麵,看日頭還是往南行去。他心內已隱隱有了猜想,怕是他昏著的這幾天,信國生了什麽變故,燕國這是再一次舉兵進攻。隻是若燕國鐵了心要拿下信國,又怎會還好好地帶著他這個質子,鄧齊和胡莽莫非已經遭遇了不測······第十一章 如果宋念能夠出來的話,就能看到,他所在的馬車正跟在一隊蜿蜒的糧草車後,冒著凜冽的風雪,艱難得往南而行。車隊中間與宋念馬車相隔著十幾輛車,幾匹瘦馬正拉著一輛四處漏風的囚車,囚車內兩個衣衫襤褸地人被凍得瑟瑟發抖,這兩人正是鄧齊和胡莽。當日宋念從宮中回來,下午胡莽便出去打探消息,夜裏還未等胡莽回來,家中便來了重兵,將宋念的小院圍了起來。鄧齊知道自己給那太後使得法術隻得片刻功夫就會過去,他做的人不知鬼不覺,定不是因為這件事,那就隻能是那雷厲風行的皇帝已然拿定了主意要攻打信國。宋念早就與鄧齊私下說過,便是送十個質子來,燕國也絕不會放著信國這塊肥肉不吃,隻是時機未到罷了。隻可惜信國國內那群人寧肯將自己的頭埋在沙子裏,也不願意直視現實,總覺得看不見便不會發生。鄧齊縮在囚車之中,他與胡莽都被分別用了刑,燕國人要問他們信國的軍事布防,知道胡莽曾是大內侍衛,對他用了重刑,拖回來的時候已經成了個血葫蘆的樣子。黎柯每脫出鄧齊的身體一次,鄧齊的身體便會受一次重創,上次為救宋念他強行突破而出,歸位以後已經暗自吐了好幾次血。若是還想鄧齊的身體活的再久一點,卻是再也不能重來一次了。胡莽是個直腸子,也是條硬漢子,對家國一片赤膽忠心,饒是受了非人的刑罰也沒有撬開他牙縫。他雙腿俱斷,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好地方,鄧齊再見他時他已然意識不清,但仍是喃喃地說著:“我不知道,我隻是個小兵,什麽都不知道。”鄧齊知道自己也免不了這一遭,受些苦楚對他倒是沒什麽,隻是他擔心宋念,他本就病著,又突逢此變故,自己不在他身邊,怕是更加難捱。幸而鄧齊是個心思活絡的人,來人逼問他時,他隻借著自己的印象編些並不離譜的假情報說與那些人聽,還一直叫嚷著自家公子得了時疫。他怕燕國人真的找了大夫來給宋念診治,拚著一死的危險給那大夫施了法術,讓那大夫真的給宋念診出了時疫。這法子勉強能暫時保住宋念的安全,畢竟誰也不會冒著被感染時疫的危險前去折騰他。果然宋念隻是被押解在糧草車後,派了個又聾又啞的老翁看著他。燕國人雖行的是狼子野心的侵略之事,卻還非要給自己帶個漂亮的帽子,美其名曰信國國君無道,天降大災,他們燕國這是替天行道而來。大軍早已開拔,現在已經打到信國邊關城下,他們這是跟著糧草補給的隊伍緩慢而行,等宋念一行人來到邊城之下時,大軍已經攻打了兩天。鄧齊本想著胡編些邊防布軍的情報,盡量能給信國爭取些微末的時間,卻未想到燕國細作本事確實不小,兵強馬也壯。他隻給自己爭取了一天多喘息的機會,第二日便被細作查出他提供的乃是杜撰的情報,當天晚上就對他用了重刑。他本就因著宋念的事折耗了身體,重刑之下隻剩了奄奄一線生機。胡莽更是好不到哪裏去,受了刑,又在冰天雪地裏凍著,鄧齊被拖回來後不久,就有了回光返照之象。黎柯回想著,自己已經多久沒有經曆過生死了,修仙一途孤獨寂寥,他本身又是清冷孤高的性子,雖然迎來送往地酒肉朋友不少,真正知交的不過寥寥。可就這短短幾年的時間他依著鄧齊的身份,倒是在這人間感受到了曆久未曾感受到的兄弟朋友之情。胡莽死時已是後半夜,正是最冷的時候,他與胡莽相互依偎著,耳聽得胡莽口中依稀喊出幾聲:“鄧齊!鄧齊!護好咱家公子,我好熱······”。鄧齊知道凍死之人在死前反而會感覺周身火燒一般的焦熱,他被人斷了一臂,隻能用能動的那隻手盡力將胡莽攬進懷裏,用自己的體溫給他最後的一點溫暖,“我會的,你放心去吧。”鄧齊口上雖然應得爽利,可他也知道自己這副身體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黎柯修仙這麽多年,下凡曆劫也有過不少,回想起來,這次還真的是死的最慘的一次。第二日的太陽還沒升起來,鄧齊的軀體就已經在寒冷中凍得僵硬了。一早來給他倆送飯的兵士見這兩人俱都死了,便去報給上頭,上頭也不讓埋,隻說繼續帶著,以後還有用處。還能有什麽用處,不過是用來威脅宋念,想從他嘴裏再套取些情報。宋念得了時疫,連審訊他都沒有人願意來,最後還是那帶隊的將軍下了死命令,著幾個體弱病殘的老兵臉覆白布來問他。宋念一個不受寵的皇子,莫說是什麽都不知道,便是知道什麽,以宋念的性子,也斷不會泄露半分。他身體不好,黎柯脫出鄧齊軀體以後無心離去,仍是隱了身跡在周圍看著,才隻過了一半的刑具,宋念便昏迷了兩次。黎柯好懸沒有忍住要親自動手解脫了他,不想再看他受那非人的折磨。還是那連澈知曉他今日歸位,前來尋他,見他又要一時衝動之下犯下大錯,強自按下了他。"不愧為帝君親臨,我看著這嬌弱的小公子,本以為他是怎麽也扛不下去的,總得撿些不大要緊的說說,沒想到,竟是一個字也不說呢。”連澈抱著臂蹲在黎柯身邊,與他一起看著宋念受刑, "幸虧你給他定了時疫的症,要不然此次我看啊,帝君的貞操不保啊,也沒準他就是來曆此劫的,如今被你強行改命,稍後你便等著雷劈吧,我是不會救你的。”"你不說話的時候還勉強算得上個人,一張嘴便是滿嘴的畜牲味,還是不要再講話了。”他現在還是魂體,本體仍在連澈龍族的深淵中凍著,這才如此容易讓連澈治住,否則他是斷不會讓這人如此口出狂言的。宋念從沒覺得這樣疼過,便是受了那非人的刑罰,也不及他看到鄧齊屍體時心中疼痛的萬分之一。他年歲還小,從未嚐過情愛滋味,也不知這一股酸苦從何而來,又該怎樣排解,索性他也沒什麽時間排解了······恍恍惚惚得被掛在木杆上,他右手很痛,全身的重量都被壓在那一隻單薄的手腕上,宋念覺得自己的手腕已經在“咯吱咯吱”地亂響,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拉扯斷了似的。隻是這周身的劇痛也不及他心中苦楚萬分之一,他聽得那些人的汙言穢語,又憂心信國安慰,還因為鄧齊、胡莽之死悲痛欲絕,隻盼著牛頭馬麵能早些來到,將他一縷孤魂收去地府,也算是解脫。“看樣子,帝君即將歸位了,你是與我一同回去,還是等著見了帝君真身與他表表你的一片癡心?”連澈斜著一隻眼睛看他,黎柯並不接他話茬,隻伸長了脖子往城牆內看。連澈見他還有妄為的意向,連忙扯住他一隻手臂,“你可消停吧,再不可任性了,都多少歲的人了,我知道你現在厲害,可那天雷可不是鬧著玩的。”黎柯把袖子從他手裏扯出來,還故意撣了撣上麵並不存在的灰,“少拉拉扯扯的。”他的確是想再去想個法子解脫了宋念,他心裏正有兩個小人天人交戰,實在沒空與他臭貧。一個小人在他左耳言辭懇切得催促他將千萬年的癡心與帝君表一表,另一個小人又扯著他右耳告誡他,若一時忍不住衝動,必將被帝君一掌拍下黃泉,遺臭萬年。正值他要動還未動的時刻,突地從城牆上射出一隻強弩,正中宋念胸膛,一箭穿胸,黎柯覺得自己的心也是疼著的。“這下好了, 帝君馬上就要歸位,有種你別走。”連澈話還未說完就不見了蹤影,隻留餘音仍在黎柯耳邊。黎柯默然懸在半空,摸了摸鼻子,最終還是選擇了沒種,灰溜溜得追著連澈去了。宋念那裏又挺著穿胸而過的疼痛,呼吸之間皆是劇痛,他最後看了一眼囚車中的屍體,閉上了雙眼再未曾睜開。帝君脫出宋念身體,他本是為臨時起意要來曆這一劫,並未有什麽非曆不可的定數,可這才十幾歲的年紀便早早夭折,卻是不該了。他撚著手指掐算了一番,竟未算出究竟是何原因,不過這並不是什麽大事,也就不再深究。九濡在人間盤桓十幾年,隻中間被肥遺強拽回去一次,不過這短短十幾年放在天上也就十幾天的時間,上次已經將那群超生的神雞安頓了,左右無事,便打算去四處閑轉一轉。且說黎柯跟著連澈返回龍族深淵取回本體,那龍淵之內寒冰千年結一層,萬年不化,黎柯本是走的陽剛熾烈的路子,甫一入體便覺寒意刺骨,連靈魂都被凍得抖了抖,好一會子才能活動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