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每天下班,和子都要和川雄在廠房後麵的煤堆旁幽會。川雄每次都對和子說:“我們再掙點錢就離開這裏,回家結婚。”為了那一刻的早日到來,他和和子都拚命地工作,他們想攢下點錢,到時永遠離開這裏。


    他們沒有等到那一天。一天夜裏,川雄突然被一陣叫門聲驚醒,他聽出是和子的聲音。他拉開門,看見和子滿身是血地站在他的麵前。和子手裏還握著一把剪刀,和子臉色慘白,和子一見到他,“當”的一聲扔掉了手裏的剪刀,一頭撲在他的懷裏。和子就說:“咱們走吧,我把橫路殺死了。”川雄一時傻了似地立在那裏,他一時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和子又悽慘地叫了一聲:“川雄你怎麽了,倒是說話呀。”川雄這才恍悟過來,他拉起和子,他覺得為了和子,他死也不怕了。那天晚上,他帶著和子,逃進了蒼茫的夜色裏。


    川雄和和子,白天轉山裏,晚上住山洞,他們知道,橫路一家不會輕易放過他們。他們不知要往哪裏走,隻想到走得越遠越好。就在他們在又一天天亮時,剛鑽出山洞,川雄便被抓住了。不是橫路抓的他們,而是來抓兵的。當時,川雄便被送進了兵營,和子便沒了消息。他隻記得和子最後向他喊了一聲:“川雄,我等你。”


    川雄一時一刻也忘不下和子,和子是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親人了。川雄是個孤兒,在這遙遠的異國他鄉,這荒山野嶺間,川雄更加思念和子,他在心裏一遍遍地問著自己:“和子,你在哪裏呀?”


    三甫每次狩獵回來,賓嘉都把燒好的熱水盛在盆裏放在三甫身邊。當三甫把奔走了一天的雙腳放到熱水中,那股溫熱的感受會順著他的雙腳暖到他的心裏。這時他看見賓嘉正睜著一雙問詢的眼睛望著自己,三甫頃刻就被一種巨大的溫馨和幸福包圍了。自從他離開了幹娘和草草,他已經好久沒有體會到這種溫情了。這種溫情,時常讓他想放聲大哭一場。


    這麽多日子了,三甫雖然不能和賓嘉在語言上交流。可每當他們夜晚依偎在溫熱的炕上,望著眼前一明一滅的爐火,四目相視,那一瞬間,他們都讀懂了對方的心。三甫一想起草草,就覺得自己對不住幹娘一家,賓嘉對他越好,他就覺得這種愧疚感愈重。他有時恨不能躲到沒人的地方扇自己幾個耳光。他恨幹娘、草草和賓嘉一家人對自己太好了,這種心緒折磨著三甫,讓三甫不安和惶惑。


    不知什麽時候,三甫發現賓嘉的小腹在悄悄地隆起。起初,他並沒有留意,直到有一天,他把一隻手搭在賓嘉的小腹上,感覺到那腹部正有一個活潑的生靈在動。猛然,他渾身一顫,他明白了這一切,他一把抱住賓嘉,嚶嚶地哭了。嘴裏喃喃道:“我有孩子了,三甫有孩子了,是我和草草的孩子。”賓嘉也伸出一雙結實的手臂緊緊摟著三甫,兩個人就那麽長久熱烈地擁抱著。


    三甫和川雄白天隨著格楞和格木去狩獵,幾個人走在茫茫的雪野中。更多的時候是三甫和川雄隨在後麵,他們望著那看不見盡頭的山嶺。自從那個雪夜逃出小屋,他們在雪野裏狂奔,直到後來發現自己迷路了,他們才知道,要想走出這片山嶺太難了。這時他們才覺得,這片深山老林是安全的,遠離塵世,遠離戰爭,遠離殺人的戰場。他們暫時和外界隔絕了起來,心裏清靜了許多。甚至有些慶幸自己逃了出來,有時候,他們又覺得很孤獨。這種孤獨,使他們愈加思念自己的家鄉日本。


    有幾次,他們坐在雪地上休息,川雄用手比劃著名問格楞通往大山外麵的路,格楞明白了,便用眼睛去望三甫,三甫低垂著頭,他不敢正視格楞投來的目光。格楞收回目光,嘆口氣,便在地上劃了一條曲裏拐彎的路線,川雄看見了那條曲線,知道山外麵的路很遠很難走。三甫不去望那條雪線,他望著山嶺那麵那幾間木格楞的方向,那裏有炊煙,有溫暖,有賓嘉……


    夜晚的時候,川雄獨自坐在小屋裏,望著窗外,遠天有三兩顆寒星一閃閃地醒著。他久久睡不著,就那麽靜靜地坐著。他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也沒想,他想起了和子,還有那個和和子很像的慰安女人。她們在哪裏呢?還有那個令他噁心的斜眼少佐,川雄止不住渾身顫抖起來。他又想到了那一個又一個可怕的夜晚,斜眼少佐那雙令人作嘔的在他身上摸來摸去的雙手……這一切,猶如一場惡夢。川雄躺下了,不知什麽時候睡去了,又不知什麽時候醒了,這次他望著三甫和賓嘉居住的那間小屋,他就那麽久久地望著……


    白天的時候,川雄曾對三甫說過要離開這裏的想法,三甫沒說走也沒說不走。川雄就失望了。他也看見了賓嘉懷孕的腰身,他想三甫不會走了。這麽想著的時候,川雄心裏就更加孤獨了。他恨不能沖三甫嚎叫幾聲。川雄知道,三甫有不走的理由,他不能不走,他忘不下和子,他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和子,和子是他的親人,和子是他的生命。


    3


    抗聯支隊在山裏過起了東躲西藏的日子。北澤豪調集了兩個支隊,分成幾路搜山。


    那是一天黎明時分,鄭清明走在隊伍裏,隊伍向一片林地轉移。一股山風吹來,隱隱地,他又嗅到了那熟悉的氣味,憑著多年狩獵的經驗,他知道紅狐就在不遠的地方。他回了一次頭,身子便僵住了,他真切地看見了紅狐,紅狐尾隨在隊伍的後麵,隻是影子似的遠遠地隨著。它似乎發現了鄭清明看見了它,它機警地伏下身,那一刻,鄭清明以為是自己眼花產生的幻覺,然而紅狐的氣味卻真實可辨。走了一程,他又回了一次頭,紅狐的身子一閃,又在他的眼前消失了。幾次之後,鄭清明砌信紅狐就在後麵,隊伍快紅狐也快,隊伍慢紅狐也慢。驟然間,鄭清明的血液在周身奔突著。這一刻,他才醒悟到,他沒忘記紅狐,尋找著紅狐,紅狐同時也在尋找著他。此時,鄭清明覺得紅狐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多年的朋友,相互記掛著,尋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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