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遲大大被對方這麽眼神幽深地盯著看,想到自己是比約定時間來遲了半個時辰,便歉然道:“等久了嗎,我……”


    “沒有。”沒等顧遲把話說完,瞳就聲音平淡地用簡短二字打斷了他的話,而後再慢吞吞把話補全:“我沒有在等。”


    那他剛才一進門就撞上的視線是誰的……顧遲大大低咳一聲,順著對方的意改換了個話題,溫聲道:“我給你換藥。”


    “再有哪天我沒來,你自己也別忘記換藥。這種藥物在傷口裹上兩天,都不難受的嗎?”配製出來的膏藥有兩種,需要每日交替更換著敷用,同一種如果敷久了就會讓所接觸的傷口產生痛感。


    顧遲大大一邊念叨著,一邊拿起就放在桌上的紗布和藥膏,然後麵不改色地拉高了輪椅上人的衣袍下擺。作為醫者,他看病人的身體時是不會有什麽感覺。


    但瞳坐在輪椅上卻還是整個人都微僵了一下,不過這僵硬隻持續了不到一秒,除他自己以外也就沒人發現了。


    他的左邊眼睛在半年前就恢複成了正常的灰黑色,說是恢複其實也不太正確,是按著青年所教的辦法,自行封印住,但到需要的時候也可以自由解封。


    “沒有感覺。”瞳聲音輕而緩慢地回答。或者說感覺太過微小,被他忽略了。


    他其實清楚知道自己所患的病症是無法用敷藥的方法來醫治的,但他不想拒絕眼前青年為他所做的事情。


    況且人有時候就是如此……即使明知道是沒有用的事情,總也還是忍不住抱以一線希望。


    顧遲才剛把對方兩邊腿上的紗布各自拆了下來,清理幹淨了昨天敷的膏藥,這時聞言微頓住動作:“你這孩子……”


    沒有感覺這麽任性的說法……


    等等,沒有感覺?顧遲微怔了怔。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事情……之前為什麽不說?”顧遲停下手上動作,原本眉眼微彎下的弧度被斂起,麵色也變得凝重。


    瞳抬了抬手,膚色蒼白但修長好看的手指落在青年微蹙起的眉上。直覺性地,他不喜歡眼前青年做出這個動作。


    天氣很冷,他的手裸露在外也是冷的,冰涼的指尖隻碰了一下青年的眉梢。很快就移開,完全沒讓對方有反應的機會。


    “一個月前。”瞳表情平淡地回答,實際時間其實比這更早許多,但他覺得這還是不讓眼前人知道的好。


    之前不說,或許就是因為他不想看見青年臉上有現在這樣的表情。而且他剛才其實也沒想要說……隻那四個字,他不知道眼前青年會這樣敏銳。


    “還是沒有用嗎……”


    因濁氣所致的病症會使肢體潰爛,潰爛得深了,那部分肢體自然也就不能用了。那兩種藥物正是用以遏製這種情況,但現在看來……


    “不是沒有用。”瞳幾乎是在青年話音剛落的一刻就淡聲否定了這個說法,但也遲遲說不出下文。


    他不會安慰人。比起用言語安慰他人,他是更擅長用言語打擊……畢竟從心理上擊潰敵人也是很有趣的事情。


    “我本來該是在兩年前就失去行走能力,你多給了我兩年。”思考良久,瞳覺得自己還是隻能說出這種程度的安慰話語。


    “那手呢,你的左手?”顧遲微沉下聲音追問道,他眼前人潰爛的肢體可不隻有腿,左手、右肩……其他還有好幾處。


    每次顧遲給瞳換藥的時候都感覺觸目驚心,但對方坐在那裏,像是對疼痛毫無感覺。灰黑眸中無絲毫波瀾,幽深沉靜,換藥時任他擺弄著連再低的悶哼一聲都不會發出。


    “還能動。”和冷淡質感的聲音不符,瞳在說這話時唇角微揚起一絲淡薄笑意。然後像是為了印證自己的話語,他動了下左手,把它抬起來,貼放在青年的左邊臉頰上。


    ……還是很暖。


    他們所生活著的地方是一處終歲苦寒的冰雪之地,有許多族民盡此一生也從未體會過溫暖是什麽感覺。


    三年前神農壽誕裏他遇見一個人,那個人因發現他腿腳不便而說要背他回家……靠在那人背上的時候,是他第一次真實感受到‘暖’這個字眼。


    顧遲沉默了會。還能動,那等什麽時候就不能動了……


    頰邊所感覺到的冷涼溫度也讓顧遲大大微蹙下眉,他拉下輪椅上的人貼放在他臉上的手,卻大腦短路地忘記能直接運用術法,而是用握了一會試圖以體溫捂熱。


    瞳:“…………”微側過臉,淡色唇瓣抿起的線看起來更細了些。


    捂了一會沒能成功捂熱,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又把人給撩了的顧遲大大這時才終於想起來了術法這東西。


    但他還是先站起身走到屋內唯一的那張床榻附近,拿起被疊好放在床榻裏側的一張毛毯,之後走回到輪椅上的人旁邊,把手中的毛毯蓋到對方身上。


    “到我的手也不能動了,你還來嗎?”把上身靠在木質輪椅的椅背上,瞳任由青年把毛毯蓋到他身上,卻冷不丁地問了這麽一句。


    如果是他,對確定無法救治的病人,會直接放棄了去救另一個,如此才更為合算。因而即使對方答說‘不來’,他也會覺得是理所當然。


    但這時他的頭上多了一份重量,青年像是為了讓他安心,把手輕放在他頭上,“真到那種情況,我會留下來照顧你。”


    “不會到你說的那種情況的。”顧遲聲音溫和但十分肯定地說道。或許真的不得已到需要像原定軌跡中的,讓對方用偃甲替代部分肢體,但至少……不會是不能動。


    之後不等瞳有所反應,顧遲先開口問道:“你想不想學習偃術?”


    依照原定軌跡,對方在未來是懂得偃術的,不精通是因其對偃術並無太大興趣,但用來代替肢體的偃甲就是對方親手所製。


    當萬花穀弟子的時候,顧遲對天工門術也有所涉獵,而偃術和天工在某些方麵可謂異曲同工,他入手起來並不困難。隻是小型的偃甲他不擅長做,偃甲兔子、偃甲鳥這類就是顧遲大大做小型偃甲的極限了,反而要他用偃甲做升降梯之類的大型工程還能輕鬆一些……又或者是瞳現在所坐著的偃甲輪椅。


    之前顧遲想以藥物遏製住對方肢體潰爛的範圍,每次換藥時他都有留意患處是否有惡化現象,明明也是把潰爛的範圍限製住了的,他以為至少能維持現狀……


    能替代肢體的偃甲他做不出來,對方現在又還不懂偃術,顧遲覺得他可以把對方先領進門。


    而在對方自己提出要把潰爛的肢體切除代以偃甲之前的這段時間,他想再研究一下能可治療的藥物,不到萬不得已……切除肢體代以偃甲這種事情,他真的不想對方去做。


    瞳抬下眼皮思考。偃術,類似製造他現在坐著這張椅子麽……


    “嗯。”其實興趣不大,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顧遲先照著每天日常地給對方換好藥,都弄完後再看一眼眉目冷清地坐在輪椅上的人。他在進來之後也沒有去推開屋子裏的格窗,感受著有些昏暗的光線,他溫聲道:“我推你出去走走罷。之前與你說過的,庭院那邊的花開了,要去看看嗎?”


    是一種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在這茫茫冷寂的流月城,卻每年都格外頑強地存活了下來。


    瞳沒有拒絕,冷淡質感的聲音輕而緩地答說:“好。”


    其實不需要人推,輪椅扶手的前端有幾個並不明顯的隱藏按鈕,手指按下,輪椅就可以自行推進,方向也可以自由調整。隻是人力推動自然是更平穩一些,避免讓坐在輪椅上的人感覺顛簸。


    去往庭院的路途中,瞳微低頭看了一眼灑落在身上的陽光……沒什麽溫度,或者說天氣冷寒,日光的溫度就被削減得幾乎感受不到。


    “你要找的那個人,還沒找到?”上身靠在椅背,不用自己管前行的方向,瞳於是半闔了眉眼。已經三年了,流月城就隻這麽大,要找個人怎麽會找不到。


    顧遲平穩地推動著輪椅,聞言回道:“嗯,大概是沒那麽容易能找到。”


    畢竟能見一次已經很不容易,錯過之後再想有第二次,恐怕困難。


    “動用高位祭司的權力,要在流月城找個人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顧遲默聲了會,低咳片刻後才道:“如果我說那是下界的人,你相信嗎。”


    怎麽看也是不會信的,伏羲結界都還在那裏,數千年來從無人能離開。


    但事情就是出乎意料之外——


    “哦,那下界……暖嗎?像書上說的,有很多不同種類的飛禽走獸?”原本半闔了的眉眼這時再睜了開來,輪椅上的人平時隻幽深沉靜的灰黑色眼眸中,忽然多了許多其他的東西。


    顧遲微頓腳步,他知道對方向來寡言少語,會連著一下問幾個問題是十分少有的情況。


    “下界……下界就不止是暖了,夏天時候會很熱。”


    “熱?”瞳重複了下這個字眼。


    熱是什麽感覺?連溫暖是什麽都怎麽沒感受過的人,現在突然跳過一級去跟他說熱……自然是無法理解。


    無法以言語去描述解說,顧遲隻能溫聲回道:“以後會有機會的,下界山河廣袤,奇景也多不勝數……以後會有機會能帶你去看看的。”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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