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陣,老戰士們都嘁嘁喳喳給新戰士介紹自己連長的各種事情。有的說,連長怎樣跟千千萬萬的紅軍戰士一道,開動兩隻腳經過十來個省份,走了兩萬五千裏。有的說,一九四○年,連長雖說才十七歲,可是倒成了一名呱呱叫的輕機槍射手。次後,他由於作戰英勇,當了戰鬥英雄。有的說,一九四二年——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年月,黨派周大勇到一個武工隊當隊長;他在呂梁山麓的很多縣份活動。有一次,他化裝混到敵人占領的城內,把敵人翻譯官口裏塞上棉花,裝在口袋裏,放在牲口上從城內馱出來。過了幾天他又化裝進城,坐在飯館裏,突然滿街人跑馬叫,日本兵爬上城牆,偽軍在街上大喊:“周大勇混進城了!”這時光,周大勇和街上的人一塊擠在路邊,他還問人家:“周大勇是什麽人,這樣厲害?”


    那些新補充的解放戰士,聽了周大勇的種種事情,都在思量。啊,他現在是連長,十來年前還是討米的孩子,連長也跟咱們一樣可憐。新解放戰士們覺著,連長和他們,心碰心了。他們從連長身上看到了光明跟希望,正像有誰一口氣吹散了滿天雲,讓他們看見了藍漾漾的天,紅艷艷的太陽一樣。


    生活像潮水一樣流了幾千年,也沒有衝去人民的貧窮和難過。世界這樣大,可是到處窮人都這樣慘!連長的身世,也讓戰士們各人想起各人的苦楚。在場的這些人,在生活中忍受過一個人能忍受的一切。他們的心上處處被輕視和壓迫刻上了傷痕。他們每個人,都帶著失去田地的痛苦、飢餓的煎熬和復仇的怒火。


    新戰士都想講話,可是他們沒有當著大夥講話的習慣。需要有人帶頭先講。


    有人用肩膀碰碰寧金山,低聲說:“你總該先說幾句話吧?”


    寧金山抱著頭,隻是哭。讓他說什麽?他想說,祖祖輩輩用眼淚澆別人的土地。他想說,打日本強盜的工夫他當了國民黨的兵,後來湯恩伯在河南打了敗仗,他讓日本鬼子捉住塞到東北的煤井裏挖煤!他想說,日本鬼子投降了,他跳出火坑向家裏走,可是還沒過黃河又讓國民黨的隊伍抓了兵。後來他開了小差,半路上,又讓閻錫山的隊伍抓去當兵。他想說,舊社會,他的冤比誰也深;有家難奔有國難投的苦楚,他比誰也知道的清……唉,有什麽臉在同誌們麵前說話?


    新戰士寧二子,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湧動,坐也坐不穩。


    王老虎看看寧二子想說話又不敢說,就推他站起來講話。


    同誌們也喊口號歡迎寧二子講話。


    寧二子站起來,兩腿直打哆嗦。他想說,窮人年年繳不起租子;全家餓得吃榆樹皮。他想說,臘月三十日晚上,討帳人打上小燈籠,像勾魂鬼似的……可是腦子亂鬧鬧地抓不住話頭。他左思右想好一陣,就前言不搭後語地講起來。他講那人民戰士都經過的傷心事,他講那中國工人農民都流過的血和淚。末了,他擦擦眼淚,又卷衣角,低下頭說:“如今,俺們一家人,也不知道流落到哪裏去了!俺哥寧金山,也有七年沒有音信……”寧金山豁開人,走到寧二子跟前,盯著他,急迫地問:


    “你哥,你哥是寧金山?你可是朱家店的寧二子?……”全場的戰士,本來都低下頭抹眼淚哩,可是聽見寧金山說話,大夥的眼光,都忽地集中在那親兄弟相認的場麵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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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隴東高原


    一


    一清早,旅司令部舉行幹部會議。會上,旅首長講了:要進行新戰役。王成德、周大勇開罷會,回到連隊的時候,太陽掛在西邊山線上。


    他倆把在旅部開會時光記的筆記,翻來翻去捉摸了好一陣,便讓文書用四張大麻紙,把陝北敵人兵力分布的情況畫了張簡單的圖,準備本連隊開戰鬥動員會議時候使用。


    參加會議的支部委員、黨小組組長和班排幹部都來了。他們都變得更英俊了:服裝整齊,臉膛兒光彩;腰裏的皮帶和腿上的綁帶都紮得很正規。


    王成德說:“同誌們,要打仗了!”他聲音很低,說得很平常。


    可是,這句話像吸鐵石一樣,一下子把戰士們的情緒、眼光和注意力都緊緊地吸住了。戰士們的臉膛更加豁亮生動了,一雙雙黑嘟轆轆的眼睛,閃著嚴肅、熱情的光。眨眼間,每一個人心裏也閃動著各種情緒和想法。王老虎脊背靠牆站著。他瞅著自己嘴邊的小煙鍋,像是“要打仗了!”這句話他根本沒聽到。其實,他不光是聽到了,而且心裏的想法比別人並不少。蟠龍鎮戰鬥,他第一個登上積玉峁,成了陝甘寧邊區出名的英雄。真武洞五萬多人的祝捷大會上,他跟周恩來同誌、彭副總司令肩靠肩坐在主席台上;還被選入主席團。當一名大英雄那是鬧著玩的嗎?要功上加功呀。可是在這回部隊行動中立什麽功呢?他想到鞏固部隊,想到要求最艱苦的任務,還想到自己班裏有人打仗膽兒小、行軍時腳上常常起泡……嗨嗨,該有多少事情啊!馬全有呢,一聽“要打仗了”就*#踥/oo地衝起一站,心裏轟地冒起一股火。他覺著,要打仗馬上就走,走到就打。打的時候最好拚刺刀;再遲一分鍾心都會炸!再說,下次戰役中他要捉十個俘虜——這計劃是自己向黨支部提出並保證要完成的,說話要算數。李江國呢,他是急著想表決心;想挑戰,還偏偏要和馬長勝這老牛筋挑戰。馬長勝扭著脖子噘起嘴,臉色黑煞煞的;誰也不看,眼珠子固執地盯著自己的臉膛。他窩了滿肚子的氣,想跟人吵架。他生誰的氣?生自己的氣。瞧瞧,要打仗了,可是自己班裏有個鬧病的,而那個戰士鬧病是因為自己關心不夠。隻有老炊事班長孫全厚的樣子出奇,打指導員一開口說話的時光,他就咧開嘴,喜眉笑眼的像有滿心眼的高興。因為蟠龍鎮戰鬥中,他搞到敵人的兩口行軍鍋,又輕又大。從今向後,到哪裏再不必向人央告著借鍋啦!管它什麽戰役,就是走到天邊上,炊事班先不發愁——有口鍋,不論是稠的稀的,總能讓同誌們吃上口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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