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連連扶了幾次,卻怎麽也拽不動人。


    “不走、不走。”


    “……?”


    外公不願意挪地。


    臉上剛剛才掛上的笑容,霎時便不見,竟還反倒有些委屈地,打量一圈周遭,又小聲同我說,“我得去接你外婆,不走。”


    “她平時買菜,這個點都回來了……她找不著回家的路,我得去找她啊。”


    我蹲在他身邊,一遍又一遍耐心勸他,“不是呀,阿青怎麽會被人拐跑,她隻是去找大舅啦。我的大舅——就是小謝呀,外公,小謝你知道吧。”


    “阿青去找小謝了?”外公卻越發慌了,“她是不是又帶著小謝走了,不回來了?”


    他說:“那時候阿青帶著小謝去了北京,我找了好久好久,不對,我都不敢找她……”他的眼圈紅紅的,“我怕我一找她,天上的神神怪怪聽到她以前發的毒誓,我不敢找她,但也不能沒她。阿星啊,怎麽辦啊,你幫外公把外婆帶回來好不好?”


    那天,我花了很久很久,才說服外公,阿青真的隻是出一趟遠門,很快就會回來。


    也是自那以後,他越發固執地,非要等在門口,兩個護工隻能寸步不離地陪著他,生怕他又給一時興起跑走。


    所以,阿青問我,【你外公在家怎麽辦】,我實在不好怎麽回答她。


    難道要說:阿青啊,你知道嗎,外公真的一點也不乖。他每天都想接你回來;他每天都拖著蹣跚的步子,想往村口跑,想第一個就見到你;他明明記性不好了,還能記住你的電話,天天在我麵前來來回回背著那幾個數字,要我打電話給你,讓你在外麵不要生病——


    我沒說話,阿青卻猜到我的下文。


    在電話那頭笑了笑,像是歎息:“……我知道,你拿你外公也沒辦法。他越活越像個小孩子,誰都治不住他。我不在,他整天擔驚受怕,你吃累了,阿星。”


    但到最後,她到底也是拗不過難得倔強的大舅,給外公打了電話說完經過,便點頭答應了做手術。


    為防不測,北京那邊,還又多派了四個護工過來,表弟表妹也特意回來守著外公,我們一共□□個人,圍著這麽個老小孩轉悠,生怕他出了一點意外。


    但百密一疏,阿青做完手術之後的第一個禮拜,外公像是有感應似的,也天天哼著腰疼,整晚整晚的睡不著,流眼淚。


    我為了安撫他的情緒,便帶著老小孩去了村口唯一的一個大超市,也是阿青平時常來買菜的地方,安慰他說,阿青就在這附近轉悠,再等等就回家了。


    原本是想要讓外公定定心。可沒想到,我,連帶著表弟表妹、還有兩個護工陪著——就是這麽謹慎,結果碰上趕集人多,竟然也一個不小心就不見了外公的蹤影。


    我嚇得天都塌了,一邊安排人去找,一邊著急忙慌跑到服務台,不一會兒,超市的廣播便反複播報起來:“請紀司予先生到服務台前,請看到紀司予先生的顧客,送他到服務台前,老人穿一身淺灰色棉服,戴黑色毛線帽,九十歲,脖子上掛了家庭住址和個人信息,請看到紀司予先生的顧客……”


    好在後來,超市的工作人員終於是忙前忙後找到了他,我懸在心口那大石頭才終於落地。


    但不知為何,那青年人過來通知我們的時候,還是滿臉為難。


    說是老人家在賣米的地方等著,怎麽也不願意挪窩,誰也叫不動。


    我也疑惑,滿頭大汗地順著指引跑過去,遠遠一望,隻見外公佝僂著背,排在一大列等著稱重的隊伍裏,不受控製打著顫的右手,死死攥住一袋子白米。


    表弟表妹先一步過去,已經在那勸了他很久,可他怎麽也不樂意讓人幫忙排隊,非是要自己買自己結賬。


    直到我跑到他身邊,好聲好氣說了半天,又時不時搬出阿青來勸慰著。


    他這才稍稍鬆開那袋白米,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地,很是舍不得的把那袋米塞進我手裏。


    老人嘴裏喃喃著說:“……阿青愛喝粥,多買一點,等她回來,熬粥喝。”


    排隊的隊伍快到頭了。


    他被表弟表妹攙扶著坐到一旁,還眼巴巴地盯著我,“去結賬呀……結賬,”他盯著那袋白米,渾濁的眼睛裏,眼淚一顆顆往下掉,“我要給阿青熬粥喝,阿青怎麽還不回來?”


    阿青或許也知道外公有多思念她。


    所以,不久後,手術才剛過了一個月,哪怕醫生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別下床、在上海靜養,她還是力排眾議,就是隻能坐在輪椅上,也都拚命回了家。


    外公在門口等了一個多月,望眼欲穿地盼了一個多月,終於這一次,從車上下來的是他的阿青了。


    他杵著龍頭拐杖走過去,顫顫巍巍走過去,也不要人扶。


    走到阿青身邊,他停住腳步,微微躬下身去,伸手摸摸阿青的臉。


    “阿青。”


    他說。


    沒哭,隻咧嘴笑著,一個勁地從額角摸到下巴,又撇著阿青頰邊那二兩肉不放,孩子似的。


    阿青笑著打開他的手,反問:“你在家有沒有乖乖聽阿星的話?有沒有讓她難做啊?”


    “沒有哦。”


    “有沒有乖乖吃飯,每天和大黃一起在院子裏散步?”


    外公點頭,“有、有,你交代過我的。”


    他每一句話都乖乖聽著,每一句話都有回答。


    末了,卻又咕噥一句,忽而紅了眼眶。


    他說阿青,你瘦了。


    “……我給你熬粥喝,阿青,他們對你不好,我對你好。”


    他們是誰?


    或許是大舅,舅媽,還有所有的醫生,護士,所有的見過的、或疏遠的親人。


    那年外公九十歲。


    這個世界在外公眼裏,終於還是隻剩下了“他們”,和“阿青”。


    天灰沉沉的暗下去,阿青看向外公時,兩眼都通紅。


    *


    畢竟年事已高,那一場手術,對於阿青來說,確實是一個大坎。


    足足經過了大半年的休養,她才終於可以恢複如常地走路,自那以後,簡單的體力勞作雖沒有什麽大問題,但還是落下了病根子。


    譬如,在照顧外公這件事上,她也真的逐漸有心無力,每每拖著扶著外公起床,對她來說都是件極為困難的事,來這麽一遭,她得痛到大半夜,後來更是腰上一塊一塊的起浮腫。


    但她又不放心把最貼身的事交給護工,總還是要堅持親力親為,長此以往,等我隔了一個假期再回來,見到阿青,隻眼見著她人是瘦了一大圈,精氣神也大不如前。


    像是整整老了十來歲似的。


    後來我也常想,如若這一切,連我都能發現——雖然外公那時已經是半個癡兒,可對於他最最疼愛的阿青,他或許也是注意到了這一切的。


    那麽,關於外公的猝然長逝,好像也一切都有了解釋。


    記憶裏,那似乎是大四畢業的最後一個假期,我一如往年回到外公外婆身邊。


    那段時間,外公有幾天精神格外的好,明明平時已然吃不下多少飯食,唯獨那段日子,一天能喝下去兩大碗雞絲粥,我們幾個小輩私下裏說悄悄話,都覺得外公鐵定能撐過百歲,還討論著要送什麽禮物才好,你一句我一句,說得不亦樂乎。


    阿青聽得多了,卻從來沒有接過這話茬,隻是日漸一日,待我們越發的沉默下去。


    倒是越來越喜歡一手遛著大黃狗,一手牽著外公,在院子裏來來回回的散步,和外公說些年輕時候、隻有他們自己知道的事。


    有天阿青一時興起,正好又趁著外公心情好,沒鬧小孩子氣脾氣,她還從後院倉庫裏翻出來一整套“理發”裝備,說是要給外公理一個幹淨利落的小寸頭。


    “夏天嘛,頭發不要這麽長,”阿青半眯著眼睛,彎下腰去,耐心地給外公係著理發布,“你們不知道,你外公年輕的時候可臭美,哪裏肯剪寸頭,現在倒是聽話了……免得頭發老是長長了,給他洗頭的時候呀,還總鬧騰。”


    外公傻嗬嗬地笑,任她擺弄。


    等頭發掉得多了,掉了一地,還非要招呼著我們給攏到一起,收到他口袋裏,寶貝得不行。


    “我、我也玩!”


    剪完了頭發,阿青還沒來得及幫他把理發布解開,這老小孩兒又孩子氣地招手,要把那剃頭的機器撈到手裏來玩,拽著阿青的衣角不放,“我也玩這個,阿青,我幫你、剪頭發。”


    “你幫我剪頭發?吹哪門子的風呀。”


    “阿青,你坐——”


    “……!”


    我們一群孫兒本都在旁邊看熱鬧,聽外公這麽一說,倒是都頗有默契地,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畢竟誰都知道,外公神誌不清的時候已經越來越多,甚至早都分不清我們這些人這個那個的人名。手上分不清輕重,時常又愛鬧脾氣,情緒上來勸不住,總愛鬼喊鬼鬧……誰敢隨便把自己頭發交給他?指不定要變個地中海,說都沒處說理去。


    我趕忙起身,想過去說兩句,幫忙引開話題,也幫阿青解圍。


    卻不料一句“外公……”剛說了一半,阿青倒是答應得爽快,把機器塞到外公手裏,當即便在那理發的小凳子上坐下。


    我和表弟表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下一秒,他倆一左一右,攙住雖站不太穩、卻已躍躍欲試要大展拳腳的外公,我則跑到臥室去,換了把不大鋒利的剪刀,好說歹說,終於把外公手裏的那隆隆響機器,換作這鈍了刀鋒的剪刀。


    可即便如此,外公“掌刀”,手指依舊抖得不停。


    他極盡努力地控製著手上的力道,微微躬身湊近。


    我們生怕他下刀太狠,一個勁在旁邊盯著,隻等關鍵時候救走阿青寶貴的頭發——


    可結果,他隻是捋了一把發尾,輕輕剪下了很短很短的一截。


    便把那銀白頭發攥在手心裏,開心地笑起來。


    “這就剪完了?”阿青歎氣,仰頭看他,“司予,你又鬧孩子脾氣了。”


    可外公這次沒跟阿青爭,也不要我們扶著,點了點頭,轉過身子就往花園裏走。


    直至走到那棵大樟樹底下,複才抖抖嗖嗖蹲下身去,伸手刨了個很淺很淺的坑。


    他把阿青那一撮短短頭發,和他裝在兜裏的、自己的頭發埋在裏頭,雙手合十,像是默默發願。


    阿青定定看向他的背影,沒說話。


    倒是最小的表弟興衝衝後腳跑過去,蹲在他身邊問著:“外公,你這是幹什麽啊?”


    外公神秘兮兮的豎起手指,抵在唇邊。


    想了想,卻又突然扭過頭來,看向坐在凳上的阿青——


    落日斜陽,晨光將去。


    而老人笑得眼眉都彎彎,一雙天成雙鳳眼,竟也有這樣平白溫良模樣。


    他說:“是我和外婆的秘密,等你們長大了,讓阿青告訴你們。”


    阿青緩了幾秒,也跟著笑了。


    嘴裏倒還是如舊的說辭,念叨著:“……老沒正經。”


    老沒正經啊老沒正經。


    一邊念叨著,一邊讓我們趕緊把外公扶起來,怕他蹲久了,背上的老毛病又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溺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格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格啾並收藏溺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