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技雖有些勉強生疏,但已得情致。”顧琢齋看罷,疑惑地看向明若柳,不知她特地來此給自己看這幅畫的用意。


    明若柳莞爾一笑,頗不認同地輕輕搖頭,“這畫是我畫的,可我畫的這幅畫,不足畫出這株嫦娥彩十之一二的風致。”


    她抬頭望向顧琢齋,“顧公子,你知道嫦娥彩麽?”


    顧琢齋麵露疑惑之色,明若柳垂眸看向畫中的白茶,款款道:“嫦娥彩是茶花的一個品種,這畫裏畫的雖是白茶,但其實這花的花瓣上長有粉色的花線,並不是純白。”


    “這樣的嫦娥彩稱為掛線嫦娥彩,培育要花費很大功夫。我研究了好久,才種出一株朵朵掛線的嫦娥彩。”


    “白花高潔,紅花熱烈,白中帶粉線的嫦娥彩清秀典雅,又不失柔媚嬌豔。你看過真花,就知道這幅畫一把火燒了也不可惜。”


    明若柳說罷,似是當真再不能容忍這畫一刻一般,抬手便拔下發上金釵,刺啦一下將這畫劃成了兩半。


    “明姑娘!”顧琢齋被她這舉動嚇了一跳。


    “顧公子,城裏的愛花之人,想必你也有所耳聞。實不相瞞,我培出這株茶花的消息傳出去後,一直有人想要買下它。”


    “他們出的價錢不低,可我看他們大多都是附庸風雅之輩,俗不可耐。我寧願讓我的花凋謝成泥,也不願讓那些草包看一眼。”


    想不到這樣一個輕佻妖冶的女子,還能有這樣的氣性。明若柳話說的決絕肯定,顧琢齋不禁對她生出幾分敬佩。


    他畫百花圖時參閱過百花圖譜,雖對花品談不上有多了解,但也知道這樣名貴的一株花,至少價值千金。


    明若柳將金釵重新插入發鬢,“我定下過規矩,想要從我這兒買名品,必須先看畫,再看花。隻有對我脾氣的人,才能從我手裏買到我心愛的花。”


    “那這些又與在下有什麽關係?”顧琢齋依舊不明她的來意。


    明若柳眼波微蕩,“我想請你來做我的畫師。”


    “我?”顧琢齋甚是訝異。


    “我那兒不僅有這株掛線嫦娥彩,還有別的名花。我一個人畫不來這麽多花,畫得也差強人意。”


    “前幾日我幫你收拾書桌時,曾看過你完成的畫作。以你的畫功,若能來幫我畫花,想必能更好展現出花的神韻。”


    說實話,顧琢齋對明若柳的這一請求,著實有些心動。畫畫除開埋頭苦練,見識也很重要。有見到名貴品種的鮮花機會已是難得,更莫說能近距離地欣賞描摹。


    但這姑娘前幾日狀若瘋癲的舉止,讓他到現在都驚魂未定。自己若是和她扯上銀錢的關係,以後她要是再發瘋,自己可就當真有口難辯。


    顧琢齋動搖的神色全被明若柳收入眼中,明若柳眼中生出幾抹笑意,拿出兩粒銀錠放在桌上。


    “顧公子要是願意相助,這十兩銀子便是定金。”


    十兩?!顧琢齋驚異非常地看向明若柳,十兩銀子足夠他過一年的生活,而她卻說這隻是定金?!


    明若柳收起一裁兩半的畫,紅腫的右手手背有意無意從顧琢齋眼前晃過。凝脂般白皙細嫩的手上一道紅痕甚是紮眼,顧琢齋回過神,不由關切道:“明姑娘,你的手……”


    “不妨事。”明若柳慌忙將右手掩在身後。


    她緩緩抬眸望向顧琢齋,澄澈的眼睛猶如兩汪春水,“今天顧公子能聽我講這番話,我已是十分感激。這些個小傷回去擦些藥油也就好了,公子千萬因此不要自責。”


    顧琢齋避開她的目光,表情無甚變化,耳垂卻悄悄地紅了。


    就你這個呆子,還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明若柳暗自偷笑。


    已經將想說的話說明白,她嫋娜站起身向顧琢齋告辭,眼中含淚,我見猶憐:“明日我會早早等在店中,希望能等來公子。”


    “明姑娘……”顧琢齋心內天人交戰,仍是拿不定主意。


    明若柳朝他柔婉一笑,再不多做勸說,默默轉身離去。出得顧宅,她柔弱溫順的表情眨眼就化成了狡黠得意。


    路過街邊種的一株梧桐樹,她伸手摘下片寬大的樹葉,仔細裹住紅腫的右手。濃綠柔軟的葉子貼在傷處,漸漸變得枯黃蜷曲,待拆下葉子,手上的傷痕已經恢複如初,一點看不出才被門狠狠夾過。


    “千年的狐狸精果然不可小覷!”明若柳扔掉枯萎的梧桐葉,一邊欣賞自己的纖纖玉手,一邊不無得意地想。


    來浮橋鎮之前,和明若柳一起住在禦花園的狐狸精煙緋特特叮囑過她,麵對男人要柔情與絕情並存,切忌死纏爛打,熱情太過。


    起先她還覺得這一招隻對風流成性的男人管用,可萬萬沒想到顧琢齋那般木訥內斂,也會落入陷阱。


    男人啊,就是賤得慌!她搖頭輕歎。


    接下來一整天,明若柳都心情大好。晚間集芳堂打了烊,南煌獨自在前廳撥著算盤清賬,明若柳拉著泛漪給自己參考明天穿什麽衣服,兩個女人在房裏嘰嘰喳喳說個不住,吵得南煌連算兩遍賬目都對不上。


    算得心煩,他一把推開賬本,走到明若柳房前重重錘了兩下門。


    “小點聲!”


    房門不提防一下從裏麵被人拉開,明若柳穿著身簇新的石榴裙,興衝衝朝他一笑,“好看嗎?!”


    火紅豔麗的顏色衝進南煌眼裏,他上下打量明若柳一眼,嫌棄地皺起了眉頭。


    “要什麽沒什麽,哪裏好看?!”


    “不好看嗎?”明若柳不可置信地轉頭問泛漪。她在禦花園雖比不得牡丹、桃花傾國傾城,但和凡人相比,總還是算有幾分姿色。


    泛漪仔細為她整理散亂開的裙擺,“別聽他瞎說,他是貓妖,審美跟我們不一樣。”


    “你就那麽確定顧琢齋明天會來?”南煌抱起雙臂,揚眉一問。


    “他為什麽不來?”明若柳嗤笑反問,心裏十拿九穩。


    顧琢齋缺錢,她給他送銀子,這不就是俗話的說得雪中送炭,救人水火嗎?


    “我看你還是別高興的太早。”南煌兜頭朝她潑下一盆冷水,“下午我去給邱員外送花,回來的時候恰巧看到顧琢齋進了鬆風書院。”


    “我化成原形跟進書院,發現他在跟他老師借錢。借的不多,隻借了五兩銀子。”


    “可他要是打算來我們做活,還用得找巴巴地去借錢?”


    煮熟的鴨子還能飛了?明若柳雀躍的心情一霎墜到穀底。


    “他來還是不來,明兒就知道了!”明若柳沒好氣地轉身衝進房,重重關上了房門。


    榻上胡亂攤滿了剛剛挑選的衣裙,明若柳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穿的榴花般鮮豔的長裙,心頭猛然泛上片委屈。


    那是個什麽人啊,軟硬不吃!


    她走到梳妝台前,打開一個做工精細的紫檀木盒,從裏麵取出一根男子用來束發的玉簪。玉簪樣式古樸簡單,上麵刻的花紋頗似前朝遺風。


    明若柳把玩玉簪半晌,忽然心血來潮將長發盤成了男子模樣。


    看著銅鏡裏扮成少年的自己,她的神情一點點變得落寞。她歎息一聲,閉眼用力拔出發簪。如瀑青絲落下,銅鏡裏她披散著長發,看著手中玉簪的神情既溫柔又哀傷。


    “我的模樣一點都沒變,你卻已經轉了好幾世。”她輕聲與玉簪說話,就像在與故人對話一般。


    罷了,自己欠江煥一條命,就算死纏爛打,也總得還上他這份恩情。明若柳釋然一笑,重新收好玉簪。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男人可能不是賤得慌,就是有點蠢=。=


    第5章


    第二日顧琢齋登門拜訪的時候,明若柳正在花帳裏伺候花。大概猜到他為何而來,她放下手裏的噴壺,吩咐泛漪將他帶到茶室等候。


    泛漪答應著,一隻腳踏出花帳外,又轉過身來問:“阿柳,他要是真把銀子退給你怎麽辦?”


    明若柳彎下腰細心察看牡丹的枝葉,笑而不語。山人自有妙計,今日留下顧琢齋,殺器在手,她已成竹在胸。


    泛漪帶著顧琢齋穿過前堂,走到後院起居的茶室。顧琢齋本以為集芳堂不過是一前廳後院的普通小宅,卻不想堂後竟然是一亭台樓閣具備的小園林。


    鋪子臨街,鋪後便是一不大不小的庭院,庭中滿目翠綠,沿著白牆種著纖細挺拔的青竹。白牆碧影,風過竹聲悠然,一掃前堂人聲鼎沸的喧鬧,甚為清幽寧靜。


    再穿過一月洞門,方是明若柳三人日常起居的住所。園中一汪清潭,潭邊磊著數塊嶙峋的岩石,看過去甚為古雅拙致。


    幾株生長得極為茂盛的垂柳,細嫩纖長的柳枝垂到水麵上,時不時隨風撫起一池漣漪。


    後院東西各是一排兩層小樓,北麵有一白綃搭成的花帳。泛漪指給他看那花帳,“阿柳每日這個時候都會在那裏照料花,不把所有花整理一遍不會出來。”


    “你來的時候她才進去不久,可能得多等一等了。”


    眼前的少女麵容和善,舉止天真親切,顧琢齋對她不禁抱有好感。


    “沒關係。”他溫文而笑。


    園中小徑由鵝卵石鋪就,徑旁種滿了半人高的花木。彼時正直春盛,滿園芬芳鮮妍,空氣中彌漫著馥鬱花香。


    茶室在西麵小樓的二層,爽朗的陽光撒落房中,視野明亮又寬敞。茶室布置得甚為雅致,靠窗的長幾上嫋嫋燃著一爐香,香味隨風而散,既提神醒腦,又不會奪了茶的清新味道。


    房中擺著數盆枝幹遒勁、造型古雅質樸的盆景。壁上掛著梅蘭菊竹四君子的畫幅,整個茶室爽朗軒敞,自有一股君子之風。


    “這裏也是明姑娘布置的?”顧琢齋忍不住問。


    “這裏全是是阿柳布置的!”泛漪不無驕傲。


    “這個宅子荒了十幾年,院裏的樹木都長到牆外了。我們買下宅子後,花草樹木怎樣修剪新種,房中如何裝潢擺設,全是阿柳一人說得算。”


    “是麽?”顧琢齋十分驚訝。


    明姑娘能將這園子打理得這般有品位,按理說應當是一個滿腹才情,聰□□黠之人。那她的行為怎麽會那般匪夷所思?


    他卻怎麽也不可能猜到,明若柳是前朝宮中的柳樹成精,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在宮中耳濡目染幾百年,眼界品位自然高過常人。


    明若柳收拾完花,沒急著馬上去西麵小樓,而是先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間。她洗過雙手,對鏡整理過妝容,又用絲帕裹住昨天受過傷的右手,方施施然走向茶室。


    “顧公子久等了。”


    明若柳到茶室的時候,顧琢齋正仰首看著室中掛著的畫幅。他回過神,看向她,“這幅畫也是你畫的嗎?”


    “畫得不好,讓公子見笑了。”


    “不,畫得很好。”顧琢齋的眼神裏真實有幾分驚喜。


    畫展人意,從這些畫雖然能看出明若柳沒正經學過畫,但畫意清朗俊明,能看出她為人坦蕩,心無塵垢。


    明若柳低頭淺笑,心內暗爽:不枉昨晚她特地讓南煌把這些畫掛到茶室。


    她坐下,將話提到正題,“公子今天來,想來是對我昨兒說的話已經想好了。”


    顧琢齋想起來意,他走到桌前,將包好的銀錠從懷裏拿出放在桌上。


    “明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在你這裏畫畫,卻恕我不能答應。”


    明若柳並不意外他的回答,她抬眸看向他,平和問道:“是因為前幾日我給你招來了麻煩?”


    “不是……”顧琢齋矢口否認,尷尬避開她的眼神,“明姑娘,前幾日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以後無需多提。”


    他把那包銀子向明若柳的方向推了兩寸,再次重複:“無論如何,這銀子我不能收。”


    明若柳看一眼桌上的銀子,又看一眼顧琢齋,情緒依舊沒有任何波動。


    不願意就不願意,我就不信等我放完大招,你還能不願意!


    她從袖中取出隻金鑲珠石點翠簪,果不其然,顧琢齋見到簪子,神情一下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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