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二千多塊錢!


    林水香驚了!


    旁邊正渾渾噩噩醉酒的顧誌明打了個激靈,彈簧一樣直接從幾米外彈過來,奪過銀行卡,粗聲粗氣又含著狂喜,臉都扭曲了,“給我看看!”


    “你會看個屁,除了喝馬尿你還會幹什麽!”林水香一把搶過來,看真的是銀行卡,心裏狂喜,又很狐疑,問明鏡,“真有這麽多錢?”


    明鏡點點頭,“出家人不打誑語,小僧隻有這點錢了,林家施主肯賣給小僧麽?”


    “賣!賣!就這個價!”一萬二呢!不少錢了!幾年前也有人想買,都隻給兩三千,顧誌明要賣,她沒舍得,果然留到現在,都值一萬二了。


    林水香心跳砰砰砰的,前麵的農信社外麵就有自助取款機,她也知道這麽個小和尚手裏拿著這麽大筆錢不對勁,肯定做不了主,但有什麽關係,用地上這拖油瓶換一萬多塊錢,天上掉餡餅的事兒,她還猶豫什麽。


    再說出家人合該救苦救難,要這麽多錢幹什麽,她拿了又怎麽了,是小和尚自願的,她又沒逼迫他,也沒硬搶。


    這麽想著林水香就覺得理所當然了,急急道,“小施主走吧,咱們這就去取錢,我們家還等著趕緊做年夜飯呢!”林水香很急,這買賣得做快點才成,萬一這傻子後悔了怎麽辦,錢落到手裏,就算那俊和尚來要,也都別想拿回一個子去。


    明鏡先問了一句,“這個小施主他有戶口麽?”為了更好的在人界生活,它一開始讀書認字,師父就給它講解各種各樣的人界規則了,去年剛學完一些基本的法律法規,所以它懂的,要問這些,戶口如果在顧施主手裏,就要想辦法遷出來——畢竟它已經被這個叫林水香的施主訛詐了好幾回了,吃幾塹長幾智,該注意的事項它全記在小本本上的。


    這次它一定不會被訛詐了。


    這麽個小孩知道什麽。


    林水香一心隻想把錢拿到手再說,連聲道,“沒有沒有,咱也不誆您,這孩子當初就是阿姨花錢買來的,一萬塊哩,林三還說這孩子以前是城裏人,那什麽基因好,長大肯定成才,小主持您放心吧,他幹活是一把好手,好使得很!”


    明鏡縱然是年紀小,這四個月也見識了一些人間險惡,知道一些人類也會貪得無厭,所以非常警惕地把之前就準備好的說辭認真說了一遍,“小僧把密碼告訴施主,施主直接去取就可以了,隻是施主以後要離顧小施主遠遠的,不能打罵欺負,否則,小僧和顧小施主不高興了,就會招來警察哦,您知道的,取款機那裏有錄像做證據,小僧還是小崽崽沒事,但是施主就要賠錢加坐牢了,罪名是販賣兒童和敲詐勒索,施主想清楚了麽?”


    小和尚奶聲奶氣的,卻說得認真又嚴肅,林水香和顧誌明都聽得發怵,有點後悔說了林三的事,心裏生了些膽怯,但到底是被一萬二勾了魂,想著卡裏那麽些錢,眼睛都發直,訕訕地滿口應下,“不會不會,小主持懂得可真多。”


    它身為一隻饕餮,一開始當然是不懂的,但是通過學習,自然就懂了,這兩位施主這麽愛錢,一提賠錢就連聲說不會,肯定是不敢再來糾纏。


    這樣就比較好。


    明鏡把密碼背給他們聽了。


    顧飛黃拿著一個玉米餅子跑出來,吃得滿臉都是麵皮,聽爸媽說要去取錢,吵嚷著要跟著去買糖買肉,林水香連聲說好,一家人再沒心思管顧朝琛,歡歡喜喜熱熱鬧鬧地往街麵上去了。


    呼!成功啦!


    明鏡大大鬆了口氣,先從斜跨著的小布包裏拿出手機來給師父打電話,它雖然是一隻凶獸,但掉在了人界,暫時失去了法力,所以它沒辦法騰雲駕霧,也背不動這個人類崽崽了,畢竟它也才五歲大,隻能打電話給師父,請師父幫忙。


    明鏡蹲下來,先把人類崽崽身上的雪花清掃幹淨,又摸了摸他的額頭,很涼,和地上的雪一樣涼了,臉色也很蒼白,沒有意識,隻有微微起伏的小胸膛,昭示這個人類崽崽還活著。


    師父說住在山上的人類和住在山下的不一樣,山下的要更怕冷一些,它都穿上了小棉襖,這個人類崽崽肯定是很冷的。


    寒風吹得很冷,如果連它都覺得冷,那麽這個正在流血的人類崽崽,肯定更冷。


    明鏡脫下了自己的小棉襖,呼呼了兩口氣,把棉襖蓋在人類崽崽身上,握了握他的手,像握著一塊冰一樣,凍得它直打哆嗦,牙齒磕磕磕的上下打架,“你、你還好麽?有沒有暖和一點。”


    顧朝琛以為自己已經沒有知覺了,但附在身上的溫度像太陽一樣,暖意從皮膚一點點透進他心底,剛才被顧誌明一腳踢在了腦袋上,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他還活著,沒死。


    顧朝琛喘了口氣,意識恢複了一些,在腦子裏想今天晚上的事情,讓顧家人去死這樣的念頭在心裏熬了好長時間,一開始隻是偶爾閃過,後來慢慢的次數越來越多,稀米熬成濃粥,這幾個月以來,這個念頭強烈到壓製不住了。


    握著自己的手小小的,很溫暖,很軟,很幹淨,並沒有嫌棄他滿是泥水,被凍得打哆嗦也沒有放開……


    聲音軟軟糯糯,好似也帶著陽光的味道。


    明鏡蹲在旁邊努力地想安慰他,“顧朝琛你不要害怕,那三個施主不會再打你了,等你養好傷,師父就帶我們坐車去海河市福利院,那裏的院長媽媽很好,裏麵的人類崽崽都能吃飯上學,去了那裏,你再不會挨打挨罵了,還可能會有善良的爸爸媽媽來收養你……”


    師父說幫助別人的時候,要理智且誠心,不能幫倒忙,所以前段時間它先請師父帶它去海河,看了好幾家福利院,確認了市福利院最好最正規,院長媽媽也好,才又回清水鎮。


    顧朝琛眼瞼顫了顫,睜開眼睛就對上了一雙清湛湛好看,又帶著擔心和鼓勵的大眼睛,胸腔裏翻騰出一絲溫熱的東西,但很快又消失了,重新歸於平靜。


    他知道小和尚是好意,但是他不想重複這樣的生活了,他有想做的事,而這件事,他並不想把小和尚牽扯進來。


    所以小和尚離他越遠越好。


    顧朝琛看著麵前像小仙童一樣的小和尚,伸手推了他一下,像推顧飛黃一樣,把人推到雪地裏了,看著對方錯愣吃驚的臉,一聲不吭地撐著地想爬起來。


    福利院這三個字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陌生,因為他從記事的時候就在福利院,也有過爸爸媽媽。


    加上顧誌明林水香,他總共有三個‘爸爸媽媽’,每個一開始對他都很好,但一切都是假的,這些好都是有期限的,一個因為家裏人生病,要花很多錢,沒錢養他,所以把他扔在了遊樂園,一個因為家裏的小孩不喜歡,誣陷他偷珠寶,要把他送回福利院,哪怕最後警察說不是他偷的,他也沒能留下,沒有一個人相信他不會偷東西,那樣厭惡像看臭蟲一樣的目光,他永遠都記得。


    再然後他就被輾轉賣來了這裏,他以為一切噩夢都結束了,他告訴自己乖乖的,好好表現,就會贏得喜歡,但現實打破了一切幻想,那隻是噩夢的開始。


    而他,現在也不需要期盼那些了,今天晚上,一切都會結束。


    因為想起過往起伏不定的心緒漸漸平穩下來,顧朝琛把棉衣放到小和尚身上,踉蹌著站起來,拖著疼痛的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摔在地上又無聲爬起來,寡白染血的臉像冰封了的河,冷的,硬的,沒有一絲溫度。


    他小小的腳印踩在雪地上,小脊背挺得筆直,從腿上滴下來的鮮血劃拉出一道刺目的痕跡。


    明鏡雖然是隻凶獸,但也是會生氣的,可它是一隻會念經的饕餮,學習三年佛法,早養成了一身佛性,就算不能理解人類崽崽的思想行為,它也知道,這個人類崽崽再不看傷,穿著這麽點衣服在雪地裏走,很快就會被凍死的。


    雖然這個人類崽崽一直是挨打的那個,但看起來就是很固執,很不好惹的樣子。


    明鏡有點點不知道該怎麽辦,直覺和這個人類崽崽講道理是講不通的——


    可能大多數人類崽崽都會這樣,因為他們還小,並不懂得怎麽好好表達自己,所以作為一隻開了智的、誦經念佛、努力融入人類社會的凶獸,它必須多一點包容。


    “喂!你不能走!”明鏡從雪地裏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上沾染的雪花,重新背上自己的小背簍,一手拎著小皮桶,一手抱著棉衣,拿出小凶獸的威嚴,對著他的背影努力喊,“你這個人類崽崽是我花錢買下的,就要聽我的話!”


    第3章 那長相萌萌的


    顧朝琛受傷不輕,一隻胳膊一條腿都使不上勁,走得慢,半天也挪不出十米去。


    小和尚是有點佩服這個人類崽崽的,因為前年它從山坡上摔下來腳踝脫臼,當時它就沒忍住嚎啕大哭了,顧朝琛傷成這樣,疼得身體都打顫,卻沒有哭,很堅強。


    顧朝琛往清水河邊走,明鏡就在旁邊沉默地跟著,這個人類崽崽雖然已經八歲了,但看起來就比它高出一點點,現在渾身是傷狼狽可憐,背卻挺得直直的,像是被豺狼逼到懸崖上的小幼獸,哪怕鮮血淋漓也不讓靠近,戒備又警惕。


    明鏡揪緊小背簍的帶子,遠遠看見了自己的師父,驚喜得直揮手,“師父!師父!明鏡在這裏!”


    小和尚喊的師父法名了塵,上清靈山以前俗名叫駱清書,身形修長,麵容清雋,白色的僧袍上麵金線紋繡了祥雲圖案,一舉一動行雲流水祥寧平和,通身都透著一股沉靜清貴的書卷氣,淡泊清貴,閑庭信步走在雪地裏,像是從林間山霧而來,俊美出塵,彷如仙謫。


    小和尚是年紀小了不在意美醜,但是周圍路過的鄰居們都看得傻眼了,有那看呆滑倒在地上才醒過神來的大媽大姐,大冷天漲紅了臉從地上爬起來,捂著臉羞跑了。


    明鏡知道師父是很招人類喜歡的,但是和喜歡它又有些不同,這些施主並不太敢上前打擾師父,也不敢和他搭話說笑,明鏡很懂這種感覺,因為師父雖然從不發火,但說一不二,那雙好看的眼睛就那樣淡淡看著它,它費心藏的小零食就藏不住了,想偷懶的小心思也必須趕緊收起來。


    明鏡老老實實地合十問好,仰著頭看師父,“師父,明鏡可以把這個人類崽崽帶回家治傷,然後把他送去城裏的福利院麽?”


    她棉衲衣抱在手上,小光頭都凍紅了,手也是,駱清書拿過衣服給她穿好,順便把旁邊緊繃站著一動不動的小男孩抗了起來往回走。


    顧朝琛掙紮著想下來:“我不需要治療,我不去醫院!”


    小孩聲音冷硬,駱清書更硬:“閉嘴,不需要去醫院。”


    顧朝琛就不說話了,林水香顧誌明剛得了這麽一大筆錢,肯定會逛一逛買很多東西才回來,顧家每天都是天黑了才吃晚飯,還有三四個小時,不著急。


    人死後會去哪裏他不知道,但隻要能脫離這裏,他心裏都是暢快的,安定的。


    這樣一點渴盼,讓他整個人都安定耐心了許多。


    兩人的住處離顧家不遠,是個獨棟的山水大院,上千平米,帶院子帶花園,裏麵還有專門給明鏡打坐的練功房,讀經室,書房等等,這也不是兩人唯一的住處,在海河市一小,市一中,市重點高中附近,都有這樣的房產,下山的頭一個月,駱清書就把事情辦好了,房子全都在小和尚名下。


    每一個地方的布局都和山水大院差不多,以後小和尚的生活也安排好了,和其他同齡人一樣,上完小學上中學,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上大學,畢業以後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這次駱清書帶著小崽子下山,就是為了提前鍛煉她獨立生活的能力。


    身為一隻勤奮好學又堅強自立的小凶獸,明鏡也嚴格要求自己,每天都認真學習師父教給它的一切,比如現在,它就在師父的指導下,給這個人類崽崽清理傷口,上藥。


    房間裏布置了地暖,地上鋪著幹淨暖和的地毯,外麵大雪紛飛,越發襯托得大院裏溫暖如春了。


    在夾縫裏生活了這麽多年,顧朝琛幾乎可以靠直覺判斷善意和惡意,他不需要這樣的幫助,但對方確實幫助了他,拒絕的惡言惡語堵在喉嚨裏,幾次都想說出口,卻吐不出一個字來,這樣的善意在他的生活裏,珍貴得他忍不住在心裏一遍遍回想。


    顧朝琛看著蹲在自己麵前的小和尚,抿緊了唇,酒精澆在傷口上,火辣辣鑽心疼出一身汗,也死死咬住牙不吭聲,也忍住了因為渾身髒兮兮怕被對方嫌棄拚命想後退的衝動。


    明鏡雖然知道吹吹並不能緩解疼痛,還是忍不住給人類崽崽呼了呼,奶聲奶氣地安慰,“擦了師父的藥,傷口會好得很快,過幾天就不會疼了。”


    在這樣溫暖的房間裏,聽著這樣不摻一絲雜質的關心,顧朝琛心裏又翻起了些熱切,這是比疼痛更難以忍耐的東西,顧朝琛不再看小和尚,隻是努力坐直了不亂蹭,不弄髒幹淨整潔的沙發,盡量不給小和尚添更多的麻煩。


    駱清書坐在旁邊,看小徒弟一板一眼的處理傷口,心中輕歎,溫聲問,“還剩下多少錢。”顧誌明和林水香大門不關樂嗬嗬往銀行竄,他大概猜一猜就知道笨徒弟用的什麽笨辦法了。


    卡都沒有了。


    明鏡有些不好意思,被凍紅的臉更紅了,手攀上師父的膝頭,大眼睛眨呀眨,“師父師父,明鏡以後會賺更多的。”


    這意思就是全部給了,一分不剩。


    她倒是也舍得。


    駱清書也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無奈,小崽子情況特殊,還不會說話就被他拘在椅子上讀書,識字後開始誦經念佛,後來學習知識,也多是枯燥無味的曆史文學,生物化學之流。


    差不多四年一千五百多天,每天周而複始的念經、讀書學習、做實驗、練武、采藥,日複一日從不停歇,目的就是想讓小崽子沉下心,養出一副豁達、寬容、善良,克製、不計較得失,安定平和的心性。


    現在小崽子做到了——靠她自己的能力拿到報酬的時候她很高興,睡覺要拿著銀行卡一起睡,已經安排好了要拿這些錢做些什麽事,現在都舍得全部拿出來幫助別人了……


    雖然這辦法挺笨的,但足以說明小家夥和五年前那個暴躁凶殘貪吃的小崽子完全不一樣了。


    小崽子是兩個女子特意丟來清靈山的。


    秦嶺風景區多,山更多,清靈山掩藏在密密叢叢的山脈裏,上山下山都要好幾天,來這的人少,山林裏也安靜,駱清書老遠就聽到了抱怨。


    一個年老一個年輕,爬山爬得氣喘籲籲。


    “就扔在這吧,這裏應該不會有人來了。”


    “小丫頭片子活著也是痛苦,不如早死了,早點投胎有一個健康的身體。”


    “生下一個小怪物,咱們宋家可丟不起這個人,我也沒這樣的孫女,走吧走吧,天黑了,快回去了。”


    “淮山還年輕,孩子以後想要幾個要幾個……瞞著別給老頭子知道就成!”


    五年前駱清書還是個剛查出胃癌的失意人,因為化療掉光了頭發,葷素酒肉不忌,在山上混吃等死,他出門砍柴半途躺在山坡上睡著了,眼睛還沒睜開就聽見這麽一段話。


    倆女子穿金戴銀的,擱下個紙箱,臨走光出聲不流淚地哭了兩場,一起下山了。


    小崽子躺在紙箱裏,不哭不鬧,隻是一直嚼著布料吃,吃不動就咬手指,白白肉肉的小手上都是傷,出血了小崽子也不管,自顧自吃著,被他抱出來倒似反應過來一般,朝剛才那倆女子離開的方向掙紮,伸手要抱,夠不到就開始哭,哭聲響亮,水汪汪的大眼睛哭紅了,豆大的淚珠掛在眼瞼上,那模樣啊……


    作孽啊。


    駱清書有的是錢,又沒有親人,錢多得花不完,當真就帶著小崽子下山尋醫問藥了,國內國外找了個遍都沒有結果,他知道這孩子是真治不了,就把這小崽子抱回了他那座不遮風,不避雨的小破廟,給小崽子起了個名字,叫明鏡。


    那時候的小和尚還不會走路,看見什麽吃什麽,有時候捉到個什麽昆蟲連毛一起往嘴巴裏送,泥巴石子,什麽都吃,饞起來連自己手指頭上的肉都擱在嘴巴裏啃。


    除了吃,她眼裏看不到任何東西任何事情。


    要掰正小崽子這點壞習慣不容易。


    駱清書沒有再接著糟踐身體,精神和注意力都集中在正事上來,當真開始研讀老和尚留下的經書佛法,也從零開始,一點點學習醫術,帶著小崽子翻修寺廟,誦經念佛,讀書明理,吃素。


    教這小崽子怎麽樣克製貪吃欲,怎麽樣讓這種貪吃欲的根源變成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天賦和法寶,怎麽樣明白人世間的道理,有天走在人群裏,再也不是人人討厭,連親人都要丟棄的小怪物,小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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