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惜北平淪陷後,故宮也就沒人管了。現在落在日本人手裏,還好他們沒大肆破壞,大概也是被謠言嚇到了,怕故宮裏的鬼報複。”吳先生苦笑一聲,歎氣,“當時有人提議拍賣宮中古物買飛機,還好讓易院長多方活動,把這提案給否了,否則啊,嘿嘿,這幾箱子寶貝還不知在哪個外國倉庫裏發黴呢。”


    他忽然好奇,問:“這年頭人人自顧不暇,王先生,佟小姐,你們又是如何與文物結緣的呢?”


    佟彤一愣。看看希孟,他大概根本沒打算答,隻是微微笑著,大概在懷念貓兒房裏那一代一代的故宮喵。


    “我……”


    她張口結舌。總不能說,因為去故宮修文物有公務員編製?


    她頓時覺得自己太淺薄。倘若回到現代,有什麽突發事件需要她用汗水和生命保護自己手下的文物們,她會像這幾位一樣,毫不猶豫地披掛上路嗎?


    她轉而問:“等運送完這批物件,你們還回故宮去嗎?”


    幾個學者互相看看,沉重地搖搖頭。


    “回去?在日本人手下工作?”吳先生笑著啐一口煙絲,“算了吧,我還是跟著這批寶貝,它們以後在那兒安家,我就在哪兒終老吧。研究了一輩子,離不開啦。”


    齊先生也不甚樂觀地說:“可能會搬到雲貴一帶吧。畢竟……哎,你知道的。”


    全麵抗戰才進行到第二個年頭,自己的軍隊尚且被敵人按頭欺淩,南京大屠殺遇害者屍骨未寒——沒人敢奢望什麽“光複”、“全勝”,說話時都小心翼翼,仿佛稍微樂觀一點兒,就會在冥冥中消耗這個國家所剩無幾的氣運。


    ……


    “諸位,打擾一下。”高博朗走過來,打開一份電報:“川康綏靖公署的指示,讓將這批器物先運送到市內大慈寺藏經樓。有人知道在哪兒嗎?”


    由於文物轉運任務屬於絕密,就算是內部人員,互相討論的時候也隻是稱之為“這批器物”。


    吳先生立刻從腦海裏調百科,說:“嗯,千年古寺,玄奘受戒的地方。聽說倒是個挺結實的古建築群,保存情況尚好,扛過多次地震。”


    高博朗點點頭,“來人,拿一份公路地圖來。”


    很快,手下士兵為難地來報,說唯一的一份地圖已經落水丟失了。


    高博朗大失所望,拿出皮包裏的望遠鏡,四處了望。


    “那就找個老鄉帶路!最近的村鎮在哪?”


    “長官,俺們都探過了。附近的老鄉們躲空襲,都跑了……”


    *


    佟彤抱著膝蓋,挨著個火堆坐著,看到高博朗手指縫間的黃銅望遠鏡一閃一閃。


    她想,現在信任算是建立了,能不能……


    恰好此時,高博朗一雙眼朝她掃過來。


    “佟小姐,抱歉。”他說,“今日恐怕沒有車送你們進城了。”


    他本以為,像她這麽光鮮亮麗的大小姐,還自稱是政府工作人員,肯定不會在這種艱苦的環境裏多待。過來“視察”一下,盡個興,估計他還得負責把人家送走。


    佟彤馬上說:“這暫時用不著。不過,太爺……哦不,長官……”


    她腦海裏編排了三四個劇本,最後決定假裝一個慣壞了的大小姐,故作天真地看著他手裏的望遠鏡,問:“是法國貨嗎?可真漂亮呀。”


    現在她和高博朗應該都算是“資產階級”,屬於國內少有的高知群體,應該多少有些惺惺相惜的“階級情感”。但凡高太爺稍微紈絝一點兒,見她喜歡這東西,直接“賞你了”,那她就燒高香啦。


    但高博朗隻是笑笑:“在國外留學的時候,同學送的。小玩意兒,不值錢。”


    說完,反倒把望遠鏡擦了擦,珍視地放到皮包底下去了。


    佟彤試探失敗,垂下眼簾。


    高太爺還沒完全把她當自己人。


    望遠鏡什麽的,先押後吧。


    “如果長官不棄,我可以隨隊幫忙。”她忽然又抬起眼,誠懇地說,“我們認得去大慈寺的路。”


    高博朗一怔,“嗯?你?”


    佟彤當然不會告訴他,希孟懷裏揣著個超級作弊器——手機,裏麵下載了民國三十四年的成都公路地圖……


    民國三十四年,也就是1945年,跟“當前”有著一整個抗日戰爭的時差。


    在社會發展緩慢的古代,這幾年也許微不足道。但經曆了一場全國規模的戰爭之後,很難說還有多少東西留存,又有多少東西麵目全非。


    但佟彤推演之下,覺得1945年的成都,頂多比“現在”多修了幾條公路。資源都拿去填戰場了,人們大約沒有那個精力進行大規模的基建。


    最起碼,大慈寺是千年古刹,就位於市中心。幾百年了,大慈寺及周邊街道的坐標沒改變過。


    而車隊眼下停靠的地點,正是佟彤穿越之前,找老鄉帶路的那個村子,手機上也有定位。


    如果高博朗找不到向導,她覺得自己可以手動導航,應該不會有太大誤差。


    總比兩眼一抹黑強。


    再說,在這種兵荒馬亂的環境下,要想平安保命,還有什麽比跟緊身邊的“友軍”更重要?


    她於是更加堅定地抿抿嘴,重複:“我記得去大慈寺的路。”


    高博朗點點頭,又看向旁邊,“王先生?”


    希孟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正樂此不疲地一個個感知箱子裏的老鄰居。


    他一點不慌。他知道這趟旅程的結局:上萬箱故宮精品文物,被日軍炮火追在屁股後頭滿處躲,在全國各地轉了一大圈,最後一箱沒丟,一件沒損,堪稱奇跡。


    聽見高博朗叫他,他也隻是隨意一應:“我跟著她走。你們小心駕駛便是。”


    *


    入夜,明月高懸,士兵們分批警戒。


    佟彤跟那個故宮的女教員齊先生分了一床被子,擠在一塊兒睡得昏天黑地。


    天邊剛剛破曉,一陣低沉的馬達聲遠道而來,道路中塵土飛揚,一輛卡車車頭“破土而出”。


    替換的車輛總算來了。高博朗一躍而起,指揮手下將剩下的箱子裝車。


    剛裝了一半,突然遠處一陣刺耳尖聲,直衝雲霄!


    “防空警報!又來了!”


    吳先生像是腳上裝了彈簧,一個激靈跳起來。


    “不是預警,是空襲!”他側耳數著警報鳴響的頻率,心驚肉跳地喊:“怎麽24小時來兩次?”


    日軍對成都的轟炸旨在摧毀國人戰鬥意誌,因此並沒有什麽特定的目標。有時候是機場,有時候是車站,有時候是民居、醫院、倉庫、甚至外國使領館……都遭到過日軍軍機的無差別轟炸。


    眼下中國的空軍力量基本等於無。直到1937年,也就是去年,“空軍”才作為一個兵種正式從陸軍中獨立出來。匆匆建起的機場毫無根基,有些飛機還沒起飛,跑道塌陷,輪子陷到了底下的老鄉墳地裏。人們對航空知識的了解也近似為零。有些匆忙上崗的地勤人員文化水平太低,“加油”時奮力地往飛機油箱裏灌水。


    寥寥僅有的一些歸國華僑飛行員,也在派係內鬥中難以被重用。空軍學校完全來不及按照應有的課綱來教學,不少新訓飛行員沒幾個月就匆匆起飛,把青春年少的生命揮灑在祖國的藍天上。


    此時此刻,敵人裝備精良的轟炸機逼近,大家的對策也很簡單,編成口訣就八個字——


    聞機起舞,入土為安。


    就是聽見敵人飛機襲來,趕緊放下手頭事情拔腿就跑,躲進防空洞,然後聽天由命。


    但是附近沒有防空洞。


    幾個士兵惶然猜測:“不會是看到咱們的車隊了吧?以為是運輸軍需物資?”


    嗡嗡嗡的馬達聲壓迫著空氣。一排軍機低空盤旋,像一群伺機捕獵的鷹。


    高博朗命令:“隱蔽!”


    所謂隱蔽,也不過是找雜物把卡車勉強蓋住。隻盼上麵那個飛行員和他們同樣緊張,一雙眼睛禁得起糊弄。


    眾人立刻照辦。


    佟彤在一邊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什麽忙。


    希孟把她拉到一片簡易工事後麵。


    “這些文物最終都會轉危為安,完好無損地出現在北京或者台北。這場戰爭的結局你也早就被劇透了。這個殘酷的舞台屬於他們,而不是你。”


    他說得很快,但每個字都很清晰:“你是這裏麵唯一的變數。這裏一顆流彈就能讓你壯烈犧牲,過八十年以後渣都不剩。”


    他身後驟然明亮,又驟然暗下去。他的五官也時而明晰,時而模糊,“把你看過的那些抗日劇都暫時從腦袋裏清空。你現在唯一的任務就是當一個膽小如鼠的路人甲,克製住一切讓你成為炮灰的本能衝動。”


    佟彤望著他身後的煙塵,問:“……那你呢?”


    “我肩負著大家的囑托,負責來照看你避免作死。”


    他指著工事盡頭一個堅固的三角地,“過去。蹲著。抱頭。”


    那語氣何其霸道,像是個當場抓獲嫌疑人的老刑警,就差加一句“你被捕了!”


    佟彤:“……我不作死。”


    她乖乖抱頭一蹲。


    轟!轟!


    是來自附近機場的高射炮炮聲。簡陋的藏身之處地動山搖,碎磚瓦碎玻璃像冰雹似的往下掉。


    轟炸機倏然掠過。隱蔽是有效的,它們並沒有發現地麵上的卡車隊。


    忽然聽到周圍一陣歡呼:“飛機!我們的飛機來了!”


    佟彤仰頭,上方的木梁和牆壁限製著視野,但還是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地平線的火光和煙霧當中,斜斜飛出了幾架不同型號的戰鬥機,昂首直插到雲層上方,隨後倏忽俯衝,機槍掃射,朝日軍軍機撲過去。


    轟炸機的隊形亂了,拖出幾縷刺眼的黑煙。


    地麵上的人眾壓低聲音,咬著牙根給自己人鼓勁。


    “打下來!打下來!把他們打下來!”


    可就算佟彤這個隻看過抗日神劇的純外行也能看出,中國軍機又小又破舊,遠不及敵人裝備精良,數量上也寡不敵眾。


    沒幾個回合,中國軍機開始掉頭撤退。


    還有一兩架飛機纏鬥正烈,像兩隻性命相博的巨鳥,機身冒出一團團黑煙和火焰。


    所有人仰著頭,屏息凝神,如同木雕,口中念念有詞,徒勞地用意念助攻。


    除了高博朗。


    他用望遠鏡觀察了一會兒,臉色陡變,突然大步躍出,命令:“撤,快撤!”


    士兵們不明他意。有兩個膽小地提意見:“不能暴露啊……”


    “還看不出來嗎?飛機要掉了!”高博朗捏著拳頭,狠命一跺腳,“快撤出墜毀範圍!走得越遠越好!”


    幾乎是同時,一架日軍轟炸機油箱中彈,機身連同飛行員當場爆炸,碎屑像煙花一樣在空中拋灑,有幾塊較大的殘骸直直朝卡車車隊的藏身之處落下,眼看著體積越來越大,高度越來越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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