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的意思是,這望遠鏡……是你家祖傳的東西?”


    佟彤難以置信地問高茗。


    高茗點點頭,拉開鏡筒,指著裏麵用小刀刻出的兩個字母。


    “是我太爺爺的物品。我見過他手持這副望遠鏡的照片。這兩個字母,是他姓名的縮寫。”


    她在手機中翻了一會兒,竟然真的找出一張掃描過的黑白褪色照。


    照片上,一個五官十分歐化的帥氣軍官筆挺站立,衝著鏡頭微笑。背景是有些殘破的紫禁城神武門。


    他肩上挎著的,正是一副小巧精致的黃銅望遠鏡,鏡筒上的兩個字母依稀可見。


    佟彤當即把大堂裏的“義工”都叫來。


    “故宮,”希孟迅速認了出來,“根據城樓的修補情況,應該是在1928-1933年之間。你看後麵那個牌匾,是故宮博物院首任院長易培基的題字。”


    高茗萬分驚訝地看著這個疑似明星的小帥哥,“你怎麽知道?我家裏人誰都不知道這照片的拍攝時間。”


    佟彤趕緊轉移話題:“望遠鏡是我們在舊貨市場淘到的。中間發生什麽了?”


    *


    高茗的家族史,就是個幾百萬字的民國豪門小說。


    她家是名門望族,祖先有些歐洲血統。民國時期種花大地命運多舛,那個擁有葡萄酒莊的表爺爺留在法國釀葡萄酒,而她的太爺爺選擇回到祖國,和華夏命運共呼吸。


    “可他在日軍侵華期間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的下落。當時他與我太奶奶新婚燕爾,我爺爺還是個繈褓中的嬰兒。”


    高茗歎口氣,神情傷感:“我們對他所知的一切,就是他曾是個優秀的軍人。他給我們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就是這個。”


    她輕聲說:“我太奶奶一百歲了,什麽都不記得,隻記得她的新婚丈夫。”


    高茗把手機遞給佟彤,相冊中一個皺紋滿臉的老奶奶,麵前的大蛋糕上燃滿蠟燭,身邊圍著一圈歡笑的家族成員。


    她輕聲說:“佟小姐,你和你的朋友們是在哪兒買到這個望遠鏡的?若是能打聽出我太爺爺的下落,我……我可以把民宿剩餘的股份全都出讓。”


    佟彤看著那老奶奶照片,有點鼻酸。


    “先別談報酬,”她說,“舉手之勞,我們抽空去舊貨市場看一眼,問問那賣家。”


    *


    佟彤下班之前請武英殿裏的文物傳話,當天就把在地庫裏睡大覺的《清明上河圖》叫起來。


    張擇端揉揉眼,迷迷糊糊問:“有人要算命?”


    “找白老板。”


    白老板旋即出現,滿口抱怨。


    “哎,怎麽跟以前做生意一樣,天天連軸轉,沒得休息時間……”


    “望遠鏡?記得記得,我帶你去。”


    *


    佟彤心焦地等到了周末。剛收拾好東西出門,回頭一看:“希孟,你也來啊。”


    希孟理所當然地回答:“上次沒逛夠。”


    他原本是無家可歸,被迫躋身書房,說好了半年,眼下已經熬過了一半時光。


    附近能吃到的美食已經吃差不多了,現代生活的方方麵麵也已經體驗了個遍。他最近頗有些百無聊賴,一聽佟彤要去再次造訪大柳樹市場,也不放過這個找樂的機會。


    還知道給她省錢,“不打車,就坐地鐵。”


    佟彤見他穿著漢服準備出門,趕緊攔住。


    “麻煩換身低調點的衣服。您這副模樣下地鐵,還是晚高峰,我怕圍觀人群引起地鐵癱瘓。”


    他眼角不易察覺的一笑,依言換了普通風衣。


    依舊是傍晚時分來到市場,順著白老板的指點,馬上就看到了當初那個黃銅望遠鏡的攤位——


    佟彤:“!?”


    上次沒注意,今天才發現:擺攤賣東西那位,怎麽有點眼熟啊?


    希孟也有點錯愕,朝她使個眼色,手機裏翻翻,翻出一張年代久遠的動圖。


    手持滅火器的馬尾少女,朝著一張吞雲吐霧的大臉瘋狂掃射。


    佟彤哀嚎:“你還存這圖?”


    當初那個在午門上吸煙屢教不改、被她噴了一頭幹粉的遊客,是個油膩中年男,穿個金龍馬甲,戴個玉貔貅,還留了一頭滋滋冒油的長發,全身上下恨不得寫滿“文化”倆字兒。


    希孟抬頭,端詳一下遠處那賣家,輕聲問:“我怎麽覺得是一個人啊?”


    佟彤點頭:“對,你看那包漿手串。”


    當初那個自稱是專業鑒定古董、非要拿強光手電照射古畫的拽哥,原來是個擺地攤賣破爛的……


    當初他拿著個聚光手電筒,非要“鑒定”千裏江山圖。雖然沒對畫作造成什麽永久性損傷,但希孟想起來依舊渾身不舒坦。


    “這兒允許抽煙嗎?”他指著那人手裏的煙,非常有教唆性地問。


    “露天場所,可以。”佟彤悲哀地回答。


    他歎口氣,“他或許還認得你。我去問吧。”


    走上兩步,又回頭,麵帶得意,“你瞧,帶我來對了吧。”


    手串男坐在一個小馬紮上,屁股兩邊的肉掛在馬紮邊緣,穩如泰山地坐鎮地攤中央,一邊吞雲吐霧,一邊仰著臉,打量過往的顧客。


    “古字畫古陶瓷……名人題押……純看眼緣……撿漏價甩賣……”


    他小聲嘟囔,好像真的懷揣稀世珍寶,不得不低調行事一樣。


    旁邊幾個攤主不時跟他交頭接耳,管他叫“馬老師”。


    這年頭誰還不是個老師呢……


    希孟走過去,把那個黃銅望遠鏡給他看。


    “賣家,這東西……”


    “是我這兒出去的,”馬老師一看就認了出來,吐一口煙圈,“怎麽了,東西售出,一概不退不換。”


    “可否請問,此物您從何處收來?”


    希孟問得很有禮貌。馬老師雖然跟他有仇,但佟彤早已幫他大仇得報,他後來在網上找了當時的視頻看,全程翹著嘴角,覺得馬老師頂著一頭幹粉的模樣特別風花雪月,有種賽博朋克的美感。


    不過他這次的禮貌沒有得到對等回應。馬老師壓根不搭理他。


    希孟也多少知道點江湖潛規則,蹲下來挑挑揀揀,拿了幾樣小物,又問:“賣家,這望遠鏡是哪兒來的?還有類似的貨嗎?”


    弦外之音就是,您隻要告訴我,我就照顧您生意,再在這兒買幾樣東西。


    馬老師卻依舊不買賬,警惕地看他一眼,冷冷道:“知不知道行規?舊貨從來不問出處。”


    過了一會兒,又冷笑:“想知道也行,先交三千塊手續費。”


    擺明了不告訴你。


    那望遠鏡倒不一定是非法所得,否則馬老師早就戴著他的貔貅手串,到鐵窗後麵去擺攤了;但來源也不太會是堂堂正正,因此作為賣家,馬老師也不能開這個口。若是他交代了望遠鏡的來曆,那他攤子上那一堆“名人字畫”,個個都得編個傳奇的來曆,也挺燒腦的。


    佟彤怕馬老師認出她來,躲在希孟身後,聽了幾句,也知道人家難以攻略,悄悄說:“不如咱再想辦法……”


    馬老師看出希孟不是來淘東西的,毫不客氣下逐客令:“要是不買東西就走開點兒,我這兒的都是拍賣行級古董,碰碎一個夠你賠得傾家蕩產!挪開挪開!”


    希孟冷笑著走開兩步,站在他旁邊兩米開外,靜靜觀察他攤子上的“寶貝”。


    馬老師自然渾身不舒坦,把那包漿手串焦躁地盤得啪啪響,左搖搖右晃晃,想用後背擋住自己那些“展品”。


    但他剛一挪動,希孟隨便一轉身,抱著胳膊,又出現在他身後。


    這下好了,路過的遊客本來都被他那些琳琅滿目的古董零碎所吸引,現在全都目光衝上,不錯眼珠子地看著這個遺世獨立的美少年。


    不少人輕聲嘟囔:“他賣什麽的啊?咱過去瞧瞧。”


    馬老師氣壞了,站起來趕人:“走走走!這兒不許站人!踩壞了東西你賠得起嗎!”


    希孟挑挑眉,走了。


    馬老師坐回馬紮,還沒喘完兩口氣,他又回來了,而且手上拎著一個同款小馬紮。


    他在旁邊找了個空地,打開馬紮,坐下了。


    馬老師一臉警惕:“你幹什麽?”


    希孟不理他,轉頭輕聲對佟彤說:“去幫我買杯奶茶。”


    第62章


    同樣是坐著小馬紮, 一個長腿小帥哥,一個油膩手串男;一個風光霽月, 一個地氣汙濁;一個像是信守承諾,靜待佳人赴約, 一個像是等小弟聚齊, 去收保護費的。


    對比十分明顯, 簡直是公開處刑。


    馬老師終於有點坐立不安,又感覺莫名其妙,不時轉頭瞪他兩眼。


    不過那小帥哥不再糾纏, 馬老師也就重新開始擺攤叫賣。


    來大柳樹淘換舊貨的顧客, 往往都沒什麽特定的目標, 一雙雙眼睛像探照燈,刷刷的全場掃來掃去, 很快就注意到了這邊有個清清冷冷,一言不發的俊美青年。


    在周圍一片片暗淡舊貨的襯托下, 更顯得神采奕奕。


    有不少人好奇地朝這邊走過來。但他又明顯不賣貨,於是反而給周邊賣家起到了良好的引流作用。


    馬老師轉怒為喜, 趕緊借這陣東風可勁兒嘟囔。


    “……瞧一瞧嘞……本家世代收藏,有些是拆遷拆出來的玩意兒,有些是我的舊藏,本來舍不得拿出來賣的, 但最近看上了一幅珍品古畫,手頭現錢不夠,隻能忍痛割愛, 就等識貨的咯……”


    還真有人在他的地攤前好奇駐足。馬老師一身裝扮畢竟惹眼,手串盤得嘩嘩響,一臉的滄桑世俗,很符合有些人心中的“大師”麵貌。


    “師傅,”有人在他的攤位上翻翻撿撿,“這些古玩是真的嗎?”


    雖然門口的保安說得很清楚,這市場裏不可能有國家禁止交易的文物;但人都有僥幸心理。萬一那賣家也不識貨呢?萬一把寶貝當廢品擺出來賣呢?


    這事兒還真時有發生。比如元青花瓷小昭,就被賣家當成現代仿品,三十塊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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