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張擇端繪此圖之前,曾花數月時光,在東京街頭觀察記錄。”他說,“他所繪的每個店鋪、每一個人,都有原型。但我不知,他居然把我也繪進去了。”


    佟彤給他遞去一道同情的目光。


    她分析:“如果兩個你同時出現,畫中的那個你看到另一個自己,百分之百會嚇壞,那麽整個創作層就崩壞了——所以……所以你隻能以暫時消失來避免這個結果。”


    沒想到《清明上河圖》還有這麽個自動修補bug的功能。也難怪,希孟是作為文物進來的,也算是給他留個後門。換了佟彤,大約沒這個補丁待遇。


    佟彤忍不住問:“你去哪了?”


    看來過得不錯啊!不是《清明上河圖》裏這種全麵緊繃的日子。


    他抿嘴不言,隻是淺笑道:“沒什麽。許久沒體驗到做人的感覺了,有點懷念。”


    這話怎麽聽著怪怪的……


    但他不說,佟彤也問不出來。


    他那笑意一閃即過,先下手為強地問佟彤:“昨天發生什麽事了?”


    佟彤當然不會對他和盤托出啦,在一個“你”麵前描述怎麽給另一個“你”蓋被子這種事……他聽了非炸毛不可。


    她隻是簡單說,取得了本土孟的信任,跟他聊了會天。


    隊友孟狐疑地看著她,探尋的目光明滅,神色漸漸不滿。


    “什麽?我居然讓你白吃白住了?怎麽可能!”


    佟彤糾正他:“隻是白住,可沒白吃。我打包的三盒點心,現在渣都不剩了。”


    “不可……”


    他頗有自知之明地咽下最後一個字,轉移了話題。


    “建議你不要把那個熊孩子和我當成一個人,否則會吃虧的。”


    他倒是很迅速地跟哪個上輩子的自己割裂關係。想想也是,他好歹大幾百歲年紀了,本土孟還不到二十。他回頭看那個上輩子的自己,大概就相當於佟彤回看兩三歲時的自己,自然會跟“那個熊孩子”劃清界限。


    當然,也有點自欺欺人。他現在這副惱怒又無可奈何的神態,跟昨天本土孟如出一轍。


    他見佟彤並沒有再描述細節的意思,幾次欲言又止,終究不好意思追問,轉而道:“昨天的點心呢?”


    佟彤忍俊不禁:“……都被您吃了。”


    他咬牙:“我連渣都沒見過。”


    佟彤:“……”


    他還不依不饒,恨鐵不成鋼的站起身,給她一個筆杆條直的後背,“都讓某些人送給頭一次見麵的陌生人了。”


    不是,怎麽還吃上醋了?


    為幾盒點心,不值啊!


    這幾百年沒長別的,光長脾氣了。


    佟彤好聲好氣給大寶貝兒消氣:“他是npc,你是隊友,當然你更重要啦。我……我給他送東西吃也不是白送的,聽到不少情報呢。”


    大寶貝兒這才轉怒為喜,和藹可親地問她:“什麽情報,咱們一起商量商量。”


    ------------


    “……就是這樣。瓷母和那幾個醜瓶子,正在低價收購城裏那些關門歇業的店鋪,並且雇人——沒錯,就是雇你——繪製戶型平麵圖……”


    聽佟彤說完,希孟再次否認三連:“不可能。我才不會接那種無聊活計。”


    佟彤哄他:“這不是乾隆來搗亂了嗎?再說,那個‘你’也是看在王員外的麵子上才去的。”


    他撐著桌麵站起身,問:“打聽出來在哪兒了嗎?”


    “他們就下榻在榆林巷口的牙行裏。”


    “去看看?”


    “走著!”


    隊友們終於恢複了默契。佟彤把板磚收進包裹,剛要走,忽然想起來:


    “不成!昨天我已經暴露了,再去找他們豈不是自投羅網。”


    希孟看她一眼,沉思片刻,轉身上樓。


    樓梯旁邊的粉壁上,是本土孟繪的簡單山水壁畫。隊友孟立刻注意到了,格外注目了一會兒,搖搖頭,歎口氣。


    “辣眼睛。”


    佟彤:“……”


    我拽起來連自己都罵.jpg


    片刻後,隊友孟出現在樓梯口。


    他換上了本土孟的衣裳,一身利落的麻布青衫,袖口幾片洗不掉的顏料。


    “走吧。”他迎著佟彤震驚的目光,眼底浮起淡淡笑意,“去榆林巷口的牙行。”


    ------------


    走在《清明上河圖》的大街上,眼看畫中一經一緯都真實鮮活,佟彤覺得這一趟沒白來。


    再看看走在身邊的盛世美顏,她覺得這一趟簡直太值了。


    在九百年前的今天,他是不是就像今日這般打扮,心事重重地走在鬧市街頭,腦海裏滿是那個名垂千古的畫作的構想?


    但身邊這人似乎並不太自在。過了不久,他終於轉過頭,說:“佟姑娘,你離我遠點。”


    佟彤:“……”


    這麽招人嫌棄嗎!


    他麵無表情地解釋:“咱們這個人身距離在現代是很正常的,但現在是北宋,咱們要是再這麽走兩條街,定然會有官府的人來查問咱倆是不是私奔的。”


    他是接受過社會主義現代化洗禮的,這話說得坦坦蕩蕩,倒把佟彤說得有點臉紅了。


    這屆官府真的很嚴格呢。


    她跟他拉遠一點距離,悄悄問:“那,跟女生同屋睡了一夜,該當何罪?”


    他臉色一滯,似乎有點不相信,問:“你說的誰?誰跟誰同屋怎麽著?”


    佟彤笑而不語。這下有把柄攥在她手裏了。


    還想逗他,忽然聽到身邊上一聲大喝。


    “喂,你們兩個,是城裏的住戶嗎?孤男寡女的什麽關係?”


    說曹操曹操到。希孟還真不是危言聳聽,這就有個巡邏的街道司胥吏前來盤問了。


    那人穿著青衫子 ,就是《清明上河圖》化身的城管大叔模樣。


    他問得雖然粗魯,表情卻不太嚴肅,甚至有點看熱鬧的樣子。


    佟彤趕緊跟希孟拉開八丈遠距離,晚了。


    希孟不慌,作揖稟道:“小人姓王,在翰林圖畫院供職,住在王員外家客店。這位是我表妹,我送她去親戚家吃頓飯。”


    他倒有個現成的真實身份。這胥吏大概也聽說過翰林圖畫院的王希孟,又把他打量一番,點點頭。


    希孟進入創作層以後,身上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消失了,活人氣大增,言談舉止又都契合時代,看起來和畫中諸人並無二致。


    “哦,給官家畫畫的啊。果然一表人才,小夥子有前途。”那胥吏嘖嘖兩聲,“該去哪兒去哪兒吧。我就問問。例行公事。”


    他又看看佟彤。她一張娃娃臉,此時一臉蒙圈,顯得特別傻白甜。


    “你這小娘子也忒膽大,梁山好漢說不定已經派人在城裏望風哩!”他拿手腳比劃,“你在家裏不照鏡子的嗎?還敢拋頭露麵的出門,不怕被搶去當壓寨夫人啊?”


    佟彤乖巧低頭,表示接受批評。


    胥吏背著手走了,依稀聽他喃喃冷笑:“世風日下啊……嗬,表妹。”


    ------------


    接下來的一刻鍾工夫,佟彤跟“表哥”保持著比在現代稍微遠一點的距離,並排走著,總覺得街頭巷尾都是曖昧圍觀的目光。


    餛飩攤的大嬸看著她微笑。一個雜耍的看著她竊笑,手中的火圈都快掉了。幾個街頭戲耍的小童子對他倆指指點點,嘻嘻偷笑。


    ……這屆百姓也很嚴格呢。


    她渾身不自在,想著趕緊完成任務,回到自由的二十一世紀。


    希孟倒像是喜聞樂見,嘴角掛著淡淡微笑,不時低頭掃一眼她那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前麵就是牙行,”他終於放慢腳步,“我一個人去就行了。煩請表妹原地等候,別讓人拐走了。”


    好嘛,他這一句話拿腔拿調,真擺出大哥的架子,字裏行間都帶著幸災樂禍的笑意。


    佟彤連頂嘴都不敢,生怕再被汴京群眾作風糾察隊盯上。


    她咬牙切齒暗下決心:等回到現代,停你的小龍蝦!


    *


    希孟找到了瓷母所在的牙行,觀察片刻,緩步走近。


    緊閉的房門裏,幾個農家樂瓶瓶罐罐正圍在一桌,熱熱鬧鬧地……


    打麻將。


    “五餅要不要啊?”


    “吃!”


    “碰碰碰!”


    “你這麽小的牌還好意思胡?”


    北宋時期還沒有麻將,他們玩得很隱蔽,沒讓小廝伺候。


    聽見希孟的腳步聲,麻將桌立馬收攤。


    攪玻璃瓶開門斥道:“什麽人?來幹嘛?”


    這攪玻璃瓶也是瓶中奇葩。她穿著一身旗裝,但又不是普通的旗裝——身上扭著紅白藍三色螺旋花紋,乍一看就像個老式理發店門口的旋轉三色柱。


    大多數第一次看到這瓶子的觀眾,都不相信它是清朝的產物。


    直到講解員告訴他們這是乾隆時期的瓶子,還會有人咋舌不信:“這是哪個tony老師穿越回去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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