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色”終於塵埃落定。趙佶整個人神清氣爽,破天荒地連著上了三天的朝。普天同慶。


    誰能想到,要將瑪瑙粉末加入釉彩,才能得到那獨一無二的色彩和質地?


    他將顏料配方分發禦窯工匠,命令用這種顏色入釉。


    混合瑪瑙的釉料極其脆弱,熱一分,冷一分,長一刻,短一瞬,都不能燒製出理想的效果。


    然而勤勞而智慧的大宋工匠們攻無不克,排除萬難,在燒了不知多少銀子,消耗了無數瑪瑙原料之後,終於送來一對完美無瑕的成品。


    一對天青色水仙盆。經曆了這麽多波折而誕生的作品,它的色彩卻簡單而寧靜,仿佛從天空中取了一抔空氣,將俗世隔離在外。


    盒子打開的時候,整個宮室都安靜了。上至天子本人,下至端茶送水的小宮女,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青如天,明如鏡,瑩瑩玉石色,璨璨瑪瑙光。


    它似乎隻有一種寡淡的顏色,然而從不同角度看過去,那顏色又微妙地有些不同,仿佛能隨著看客的心境起伏而變化,收服一切浮躁難言的情緒。


    殿內形形色色的華服美器,此時都黯然收色,臣服於這種無以名狀的美。


    兩件瓷盆不太相同。其中一件,燒製的時候釉麵碎裂,爬滿了細細的斷紋,如梨皮,如蟹爪,如冰裂,如細花。


    另一件則光潔無紋。工匠們報稱,實驗幾百次,便隻燒出這麽一件無紋的。


    “聖上喜歡哪種,臣等今後便著力研製……”


    大美至聖,怎麽能分出高下呢?趙佶當即表示都喜歡。


    官家給這兩件美器取了名字,無紋的叫葆光,有蟹腳紋的叫青雲。二者互相映襯,天造地設的一對。


    “禦窯所有上下人等,重賞。”趙佶宣布,“汝州附近有瑪瑙礦,可在彼處設置官窯,為朕專供此種青瓷。朕不求數量,但求品質頂尖。你們著人去辦吧。”


    幾名官員躬身領旨,退出殿外。


    *


    “至於你,叫王希孟是嗎?”趙佶轉頭,笑眯眯看著殿上侍立的另一個人,“畫院的學徒?”


    希孟的夢想就是做天子門生。然而今日真有機會麵聖,他卻也沒忘乎所以,隻是換了套正式點的衣裳,臉上仍是那種孤傲倔強的神色。


    “敢把朕禦賜的寶物打碎了調顏料,整個畫院裏可沒你這等膽大妄為的學徒。”


    他隻是簡單“嗯”一聲,挺著胸脯,略帶稚嫩的聲音答道:“臣唐突。”


    趙佶當然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他讓人取來希孟的幾件習作,興致勃勃地看了一張又一張。


    “難得你在色彩上有如此天賦,畫起畫來也不落窠臼,沒那些烏糟的官僚氣。”他說,“聽說上次朕出題考評,拔得頭籌的那幅畫,原是抄了你的?朕看了原畫,老劉的確不配做你師傅。朕已讓人去罰他了。從今日起,你跟朕學吧。”


    殿裏的幾個小官、太監都驚呆了,齊聲祝賀。


    畫院裏的畫師們兢兢業業,在考核和比試中艱難謀生,就算是資質出色的,通常也得熬上好幾年,再碰上什麽機緣,才能被聖上賞識,親自指點一二;


    這半大不小的孩子上輩子修了什麽福,直接一步登天,成天子門生了?


    若說是因他運氣好,蒙出了官家心中的顏色,也不全對。


    都知道官家在藝術上挑剔得很,這少年若隻是調了個色,頂多給點賞賜完事。


    能讓官家看中畫藝,必定是潛力非凡,才能讓官家另眼相待。


    希孟微微勾了勾唇角,藏住一抹喜悅之色,規規矩矩道謝。


    小獅子犬滿屋子歡蹦亂跳。


    佟彤的任務其實已經完成了,但有點舍不得走。


    趙佶看見她,又問:“還有……聽說你跟朕的愛犬很投緣?”


    聽官家說到小狗,希孟嘴角才微微一翹,回:“是它非要黏著臣的,趕不走。”


    佟彤氣得跳回胖佶肚子上。


    搞得好像我是你腦殘粉一樣。


    說一句“我確實和小狗很投緣”會死啊!


    昨天那種生死與共的情誼呢?喂狗了?


    (不對,不能罵自己……)


    胖佶哈哈大笑,指著那件無紋瓷盆,說:“你這孩子挺有意思。這件青瓷得以問世,你功不可沒,就賞了你吧。”


    希孟趕緊說:“官家寶器價值連城,臣要不起。”


    “再好看,不也是個物件,比不上人哪。”胖佶居然很看得開,“你拿去做什麽都成。哪天朕的愛犬再找你去玩,你也得有個盛犬糧的食器啊,哈哈哈!”


    周圍宮人都跟著湊趣,變著花樣提醒:“小夥子,快謝恩哪!”


    誰知希孟還較真,皺著眉思索一陣,搖頭:“陛下明鑒,臣月例有限,養活自己勉強夠,要是讓別的貓貓狗狗來蹭吃的,恕臣不能款待。”


    佟彤氣得七竅生煙,頭頂的狗毛都支楞起來了。


    就這麽嫌棄我啊?!


    第34章 煤廠胡同老年活動中心


    這口嫌體正直的係統還真是一脈相承啊!


    佟彤腹誹:你以為胖佶那麽喜歡占人便宜, 他那些禦貓禦鳥都送到你那裏去打秋風?


    思及此處,她忽然想起什麽來, 朝趙佶的肩膀看過去。


    ——那隻聒噪的五色鸚鵡呢?


    *


    直到被彈出這個世界的那一刻,佟彤才幡然醒悟:


    那隻鸚鵡, 應該就是乾隆!


    是它, 一再提醒胖佶“上朝”, 不要管什麽天青色;一次次有意無意的阻止胖佶和王希孟的見麵。


    佟彤化成了小獅子狗,他也相應的變成動物,公平合理。


    隻不過, 作為一隻動物, 它在這個副本裏的作用十分有限, 以至於始終沒被佟彤當做什麽威脅。


    而佟彤自己,也並沒有像上幾次一樣, 在創作層中發揮決定性的作用。她隻是跟劉師傅起了衝突,間接打碎了瑪瑙鎮紙, 純出意外。


    其餘的一切劇情,都是趙佶和希孟的自然推演, 跟她沒關係。


    但也就是這個小小的“意外”,造成了蝴蝶效應,使她這個任務完成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


    再見到葆光的時候, 是在趙孟頫的客廳裏。


    在趙孟頫生活的年代,汝瓷已經很珍稀了。趙老師對她大感興趣,谘詢了許多專業製瓷方麵的問題。


    葆光已經不是以前那副衣不蔽體的樣兒了。她一身青色衣裙, 長裙飄飄,整個人氣質清冷,一張臉看不出喜怒。


    見到佟彤,她也沒表示多感動,隻是一句淡淡的:“你回來了。”


    佟彤不計較。她這算是給老祖宗還債,不奢求人家感激涕零。


    葆光又說:“我自己去找宿處,不勞你費心了。”


    ……得,省事兒了。


    但佟彤放心不下啊。文物們在人間界雖然不能受到普通物理傷害,但都各有各的弱點。比如希孟被強光晃到,後果比常人嚴重很多。他要是湊巧看到了什麽辣眼睛的醜物,得休息半小時才回血。


    其他文物的弱點,她暫時還不好意思問。不過雪晴很怕別人說他醜;而嬌嬌每天都會思念祿東讚,哀到極處之時,心口作痛,不得不騎上她那輛極品山地車,找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繞著二環跟機動車飆車,用運動來發泄相思。


    葆光呢?放任世間唯一一件無紋汝瓷在街上遊蕩,萬一有個磕著碰著,那可就是字麵意義上的“碰瓷”!算誰的?


    她清了清嗓子,提建議:“你不如……”


    葆光打斷她:“我走回對岸就是了。”


    佟彤簡直無語。文物們被彈出來的地點,基本上都跟它們遭受“毒手”的地點相去不遠,也就是北京故宮附近;可她要走回台北故宮……這姑娘有點地理上的概念嗎?


    還待挽留,陳亮從走廊裏路過。


    他猛一看見葆光,輕快的步伐忽然慢了半拍。


    他作勢去飲水機接水,過了好一陣,賊眉鼠眼地繞了回來,手裏端著個空紙杯。


    “佟姐……”他輕聲叫了一聲,大概是自己也覺得肉麻,佟彤明明比他小。


    於是換了句天津話找補:“結界,內個姑娘是誰啊?”


    “我遠房表姐。”佟彤想也沒想,“來北京旅遊的。”


    陳亮餘光目送葆光下樓,輕聲問:“她什麽行程?今天晚飯有安排嗎?”


    佟彤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敢情你們富二代都喜歡冷豔型的啊!


    “你別想,”她特別誠懇地勸,“她家鄉特遠,海峽對岸。”


    陳亮一甩劉海(他忘記自己已經剪了板寸),自信滿滿地說:“距離不是問題。我追女生還沒失手過呢。”


    佟彤潑了幾句冷水,見勸不動他,也就放棄了,免得人家多心。


    您自求多福吧。她想。


    *


    她念叨的反倒是另一件事。晚上,佟彤定了一桌子好吃的菜,趁希孟吃得高興,偷偷問他:“葆光當年,真是你的狗糧盆啊?”


    希孟叼著一口夏威夷披薩,當場就噎著了。


    “……你在她創作層裏看見什麽了?!”


    嘖嘖,這反應不像裝出來的。看來他並不知道葆光的世界有多麽豐富,也不知道自己在裏麵扮演了一個很重要的npc。


    佟彤偷著樂,旁敲側擊問:“你記不記得……嗯、以前,你遇見過一隻小獅子犬……”


    希孟沒說話,慢條斯理把披薩餅掰來掰去,快掰成羊肉泡饃裏的饃了,又一小塊一小塊吃下去。


    這才說:“我遇見的貓貓狗狗多了,你指的哪一個?”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角那種怡然的傲氣,和他十五六歲時的幻影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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