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息的餘光落在趙常樂身上。


    她很適合穿豔色,因為眉眼嫵媚,穿上紅色這樣的豔色,她整個人如寒冬中盛放的紅梅般熾烈。


    公子息給她戴上帽子,是不願其他人窺探她的容顏。


    這是隻屬於他的女人。


    公子息還是如往常一般,穿著暗紅色的衣袍,二人牽手走在街上的灼灼燈火中,像是一對新婚夫婦般,在七夕這一天的夜裏來一同遊玩。


    這一事實令公子息極開心,笑意都從眼眸蕩出來。


    他笑起來是極好看的,風流倜儻,如陌上擎花歸來的慵懶公子。


    他翩翩行過這小城街道,一時間吸引了無數少女婦人的目光。


    公子息見狀立刻收了笑意,轉過臉,隨手在路邊小攤上買了兩個麵具,一個套在自己臉上,令一個不容分說的給趙常樂戴上了。


    公子息的麵具是個惡鬼形狀,青麵獠牙,非常醜陋。


    趙常樂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麵具,卻沒摸出門道來,隻好問,“我的麵具是什麽?難看嗎?”


    公子息失笑,連聲低哄,“好看好看,戴什麽都好看。”


    將她拉著走。


    路上不少行人都戴著麵具,這是因為此地近楚,多受巫風影響。


    男女風氣比中原還要開放一些,到處可見公開拉著手的青年男女。


    長街上花燈向遠處延伸,仿佛要一直延伸到天邊去,與天上的星月交融起來。


    各色雜技戲耍也都不缺,噴火的,走細索的,射箭的,猜燈謎的……


    趙常樂看的目不暇接,好幾次太激動了,掙脫公子息的手,衝進人群裏看熱鬧,幸好公子息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才能在她走失的第一時間將她拉住。


    這次趙常樂再一次擠去看熱鬧,又掙開了公子息的手。


    變戲法的攤子前圍了一層又一層的人,趙常樂個子小,從人縫裏擠到了最前排。


    公子息卻被落在外圍,急的左推右擠,卻怎麽都擠不進去。麵具下,公子息臉色鐵青。


    趙常樂全神貫注的看著伎人變戲法,便是她不失憶,這樣的民間勝景她也從來沒有看到過,所以這會兒是真的看癡迷了,根本沒聽見人群外公子息一聲比一聲急的“笑兒”。


    直到那伎人一套戲法表演完畢,趙常樂興奮地直鼓掌,卻發現身邊人開始朝一個方向挪動。


    這時辰,要開始走同心橋了。


    青年男女手拉著手朝同一個方向走,趙常樂卻被人群帶得失了方向,不知走了多久,緩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不在剛才變戲法的地方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裏,被擠到路邊,路中央都是一對一對的男女,隻有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她心裏泛出一些後怕的驚懼。


    息哥哥呢!


    趙常樂衝進人群裏,張目四望,在無數個人影裏尋找公子息。


    相同的麵具,下麵卻是不同的人臉。


    人群如潮水,向著不同的方向湧去。


    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來路,也有自己的歸途,唯有她失去了過去,也看不清未來。


    上下左右,四方求索,長街燈火灼灼,天上明月皎皎,她站在人群中央,失去了方向。


    趙常樂逆著人群,戴著麵具,一動不動,似發了癡。


    她沒有記憶,除了她夫君公子息,天下她誰都不認識。


    世界上怎麽會有她這麽孤獨的人。


    讓人失憶,逼著人斬斷過去,然後無知無識的活下去。


    這是多麽殘酷的懲罰。


    趙常樂覺得非常孤獨,她四下張望,想要尋找公子息,可忽然之間,她目光捕捉到一個人影。


    那人影在很遠的地方,但是一身白袍如雪,身體挺拔,像是山巔的鬆。


    很莫名的,趙常樂忽然想,那個人頭上該是戴著三寸長的竹冠的。


    就好像——她曾對那個人非常熟悉一般。


    那是誰呢,為何她內心有熟悉的感覺。


    趙常樂怔怔的,逆著人群,朝著那個人影走過去。


    有一個名字在她腦子裏,快要跳出來。


    第42章


    楊錯站在暗巷中的高牆上,居高臨下看著大街上如河流一般的人群。


    青年男女互相拉著手,手裏提著花燈,笑吟吟的,朝同心橋方向走過去。


    人潮匯成了歡樂的河流,唯有他站在岸邊,事不關己的看著。


    楊錯負著手,想,若是此時趙常樂也在,一定會是人群裏最歡樂的一個。


    距離趙常樂失蹤三十七天。


    他從中原一路追蹤到巴蜀,以姬國上大夫的名義要求巴蜀王協助自己追查逆賊公子息。


    戒嚴令一座一座城池鋪開,楊錯也帶人一座一座城的查過去,直到來到了這裏。


    卻依舊毫無音訊。


    此時,楊錯負手站在高牆上,離歡樂的人群遠遠的,對牆下的人命令道,


    “官船開到江上,禁止任何船隻通行;連夜調集所有捕役,去碼頭上一艘一艘船查過去。”


    牆下站著的是本城的縣令,聞言,麵露難色。


    “禁止任何船隻?這……上大夫,您不熟悉南邊,有所不知,我們這兒靠的就是漕運,江上來往多為商船,一攔江,漕運堵塞,這後果下官可承擔不起。”


    便是巴蜀王同意你追捕逃犯,可逃犯是你們中原的,跟我們有什麽關係?幫你是情份,可沒道理這麽蹬鼻子上臉。


    那縣令話語中,分明是這個意思。


    楊錯自然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聞言皺眉,半晌才道,


    “戒嚴直到明日日落,若是日落之前一無所獲,戒嚴令取消。”


    畢竟是在別國辦事,行事處處掣肘,有時不得不妥協。


    縣令一聽,猶豫片刻,勉強道,“那行吧,隻戒嚴到明日日落。”


    楊錯點頭,便欲轉身隨縣令一同離去,誰知忽然間,身形卻頓了頓。


    縣令忙問,“上大夫可有事?”


    楊錯沒有說話,大街上燈火灼灼,卻不及逆著人群的一個少女來的醒目。


    喧嘩熱鬧的人群裏,踉蹌擠出來一個少女,紅衣紅裙,如新嫁娘,披著白色披風,披風的帽子蓋在她頭上,擋住了她大半張臉,而唯一露出來的麵容,卻又被醜惡的儺舞麵具遮擋。


    楊錯盯著少女身影。


    趙常樂被人群擠的東倒西歪,終於出了人群,來到了暗巷口。


    她深深呼吸幾下,緩了緩自己被擠的不穩的氣息,抬眼往高牆上看去——方才那帶給她莫名熟悉的白衣人影,就站在高牆上。


    可此時卻不見了。


    高牆上空空如也,連月光都照不進去。


    趙常樂愣了愣,想走進暗巷去找那白衣人,手腕卻忽然被人猛的一拉。


    “你跑哪裏去了!我不是說了讓你不要離開我身邊的嗎?!”


    公子息擠出人群,一把拉住趙常樂,像將她手腕捏碎一般狠。


    雖然她離開他身邊隻是片刻,但隻是這片刻都讓公子息無比驚惶。


    既然已經擁有了她,就無法忍受她離開他哪怕一瞬間。


    趙常樂的思緒從牆頭那莫名的人影,聚集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公子息快把她手腕捏碎了!


    “疼,你把我捏疼了!”


    她掙了掙,沒有掙開,抬眼,卻看到公子息眼眸幾近赤紅。


    擔憂害怕,愛戀惶恐,占有陰鬱,許多情緒交融在一起,匯聚成赤紅眼眸,深深盯著她。


    趙常樂愣了愣,覺得她的夫君當真對她情誼深厚,不過是二人分離片刻,他就如此擔憂。


    她有些訕訕,低聲道,“對不起,我隻是看戲法看入迷了,不是故意讓你擔心的……”


    公子息抿唇不語。


    半晌,輕揉了揉趙常樂的手腕,“下次別這樣了。”


    聲音帶啞,是濃重的被壓抑的情緒。


    “回船上去吧。”


    趙常樂連連點頭,自知理虧,對公子息的要求當然答應。


    “好。”


    反正該看的戲法也看完了,這會兒街上人擠人,她也沒什麽興趣再繼續留下來。


    隻是……


    被公子息拉著往城門口方向走的時候,趙常樂還是忍不住,回眸往高牆上看了一眼。


    依舊空空。


    方才那帶給她莫名熟悉感的白衣人影,莫非隻是她的幻覺?


    她皺眉,轉過身,跟著公子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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