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駁的樣子非常認真,讓公子息忍不住笑了一聲,他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哥哥妹妹,是情趣啊。”


    他聲音莫名帶了些啞,趙常樂聽出了別樣意味,卻並沒有害羞的感覺,反而有些……抗拒。


    記憶或許能失去,但情緒卻固執的保留了下來。


    “那……我們什麽時候成親的?我家世如何,父母何在,好友呢?我今年多大,何方人士,這裏是哪裏,我們為何在船上,我們要去哪裏?……”


    問題一連串,咄咄逼人的問出來。問罷,瞪圓一雙鳳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公子息,等他的回答。


    雖然這個名叫“息”的男人說他是自己的夫君,可趙常樂並沒有傻到他說什麽她就信什麽的地步。


    任誰一醒來失去了所有記憶,身邊隻有一個陌生男人,也會立刻警惕起來的。


    公子息卻並沒有在她咄咄逼人的問題裏生氣,反而看著她,慢慢浮起了笑意。


    笑意很淺,在他狹長眸中蕩漾,帶著深深緬懷之色——


    這才是他的笑兒啊,從小被寵愛著長大的公主,問起話來帶著天生上位者的咄咄逼人。


    而非那個重生之後委曲求全的她。


    公子息將準備好的話術說了出口,


    “你父母早喪,我與你青梅竹馬長大,三年前成親,今年你十八歲。”


    按照趙常樂死去的年紀來算,她確實是死在十八歲那一年。


    “我們如今在大江上,準備一路乘船出海,去往東瀛。”


    “東瀛?”


    公子息點頭,“那是海外的一個國家,聽說風景頗是秀麗。”


    趙常樂皺眉,“好端端的,為什麽要去東瀛?”


    公子息聞言,似想起了什麽,眉間染上憂愁,但很快將煩憂隱去,隻道,“我在中原做了些事,如今處境不算好,所以去東瀛避難。”


    他語焉不詳,趙常樂半信半疑。


    這時江麵上起風了,吹動趙常樂的長發,與長及腳踝的素白中衣。


    公子息忙脫下自己的外袍,伸手欲給趙常樂披上,趙常樂卻警惕的後退了一步,仿佛他是什麽登徒子。


    公子息披衣的手懸在半空,末了苦笑,“我是你夫君啊,替你披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垂眸,似有些難過,“笑兒不願親近我嗎?”


    他悵然若失,卻又強行笑了笑,“也是,於你而言,我不過是個陌生人;可於我而言,你是我的結發妻子,我一時半會改不過來自己對你的親近。你若是因此覺得唐突了,隻管罵我便是。”


    說罷垂下眸來,黯然的後退了一步。


    他這一下示弱,反而讓趙常樂忽然生出一股愧疚來。


    設身處地而論,若是她有個相愛三年的夫君,結果夫君忽然失憶,將她當作陌生人一般防範,她心情怕是也很難受。


    趙常樂眨了眨眼,


    “那個……我不是故意要疏遠你的,可我真的什麽都記不起來了,我們之前感情多好,我都不記得。”


    誰知麵前夫君忽然上前一步,握住趙常樂的手,“你不記得我們的過去,沒關係,我們日日相處,你總能知道我的心意。”


    他將趙常樂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好笑兒,隻要別拒絕我,別離開我就是了。”


    趙常樂猶豫了片刻,試探道,“那……我盡量。”


    主要她失憶了,這個自稱夫君的人看起來也對她沒什麽敵意,趙常樂也沒有離開他的打算。


    公子息得了她的允諾,燦然一笑,眼底若春日杏花紛飛,將她摟在懷裏,輕吻了吻她的頭頂。


    趙常樂有點想掙紮,但心中默念“他是夫君他是夫君”,這才勉強沒有推開他,隻是身體還是僵著的。


    好奇怪,既然是夫妻,為何被他抱在懷裏,她心裏非但沒有一點悸動,反而隻是抵觸呢?


    公子息無從察覺趙常樂的內心想法,隻是抱著她,露出如願以償的笑容來。


    他就知道,雖然記憶沒了,但笑兒還是笑兒,心腸最好,見不得別人受苦。


    他隻要裝出示弱模樣,裝出一副因她失憶而黯然神傷的模樣,她就會心軟下來。


    就好像幼年許多次,每當她因為其他人忽略了他,他就會露出傷心模樣,然後她就愧疚極了,再不同別人玩,隻和他在一起。


    趙常樂被抱了一會兒,然後才微微掙紮,從公子息懷裏掙開。


    她覺得自己失憶,深深辜負了這位夫君的深情,搔了搔臉,問,


    “可以講一講我們的事情嗎?我怎麽認識你的,又是怎麽嫁給你的?”


    她很想找回自己的記憶,有了記憶才是一個完整的人。


    奪走了她的記憶,像是奪走了她的靈魂,可她不願行屍走肉一般活著。


    公子息頓了頓,然後道,“好啊。”


    下人搬來蒲團,二人在甲板上坐下,趙常樂抱膝,烏發沒有束起,披散在腦後,被江風吹起,她身上蓋著公子息暗紅色的外袍,與她眼尾的嫣紅小痣相映襯,顯得嫵媚又天真。


    公子息隨意坐著,想,從哪裏講起呢。


    他希望她忘記那些不快樂的事情,卻又希望她記得他們在一起的時候。


    他眼中含著清淺笑意,將漫長的一生壓縮,講給她聽,


    “我的家族,是前朝一個很大的家族,可惜後來被滅門了,然後滅我家族的仇人就堂而皇之的住進了我們家。


    我的母親容貌豔麗,當時剛懷上我,深恨那仇人。於是故意勾引仇人,與他春宵一度——”


    趙常樂“啊”了一聲,“你母親想讓仇人幫她養兒子?”


    公子息黯然,


    “是。因為那仇人家裏非常……富有,我母親不僅希望我成為他兒子,也希望以後我能繼承仇人的家業。”


    趙常樂點頭評價,


    “是個報複仇人的好辦法啊。”


    鳩占鵲巢,當真好辦法。


    對著渾然無知的趙常樂講起自己的身世,公子息竟覺得難得的平靜。


    這秘密埋葬在他心裏太久,已經腐臭了,將他逼成一個惡毒的人。


    “可惜那仇人家裏姬妾眾多,我母親慢慢失寵,又做了些蠢事,就被打發到冷——”


    一句“冷宮”險些脫口而出,公子息忙改口,


    “打發到冷寂無人的院子裏去住了,再不許出門。”


    “我從小就出生在那個荒僻的院落裏,因為母親不得寵,所以打小過的也不好,吃不飽穿不暖,還有惡奴來欺負我。”


    “我五歲那年,母親去世了,身邊除了一個眼花耳聾的老婆婆之外,再無其他人。那庭院太寂寞了,我整天閑的發慌,數雜草長了多少根,數瓦片有多少個,時光漫長,我卻被困在院子裏,一步都不得踏出。”


    趙常樂眨了眨眼,忽然說了一句話,“你母親是個懦弱又自私的人。”


    公子息氣息一滯。


    他母親去世的早,公子息從小感情淡漠,其實對母親也沒什麽別樣的感情。隻是忽然被趙常樂這麽一批評,也一時愣住了。


    趙常樂認真道,


    “若是想要報仇,就好好養著你,讓你練武,長大後正大光明去殺了仇人就是。可你母親不願你吃苦,所以讓你認賊作父,可又不希望你忘記仇恨,所以日日給你灌輸。不是懦弱又自私,又是什麽?”


    趙常樂說完,看公子息臉色似不大好,反應過來自己是在罵別人的母親。


    隻好生硬的轉移話題,“然後呢,我和你怎麽認識的?”


    公子息便回道,“我獨自一人又過了幾年,忽然有一天,就遇到了你。”


    趙常樂驚奇,“怎麽遇到的?”


    公子息笑,


    “那時候你才八歲,大概隻有這麽點高,捉迷藏的時候躲進了我的院子裏,遇到我,然後就強行拉著我出去玩。因為你,我第一次離開了那個牢籠般的院子。”


    趙常樂想了想,腦補自己小時候的樣子。


    然後問了一個關鍵的問題,“我是你仇人的什麽人?”


    難道她和她夫君還是相愛相殺啊。


    公子息微微一滯,旋即笑道,“你是那仇人朋友的女兒。”


    趙常樂點了點頭,這關係有點遠,那他們之間應該夠不上愛恨交加。


    “你一直待我很好,別人都忽視我,隻有你照顧我;別人都冷漠待我,隻有你極熱情。”


    公子息說的深情,趙常樂卻聽的無動於衷。


    她隻是想,看來她小時候是個很善良的人啊。


    公子息繼續道,“後來……”


    後來楊錯出現了,你也開始忽視我了。


    我將你視為魂裏燈,視為心頭血,可你卻想離開我,就是要了我的命。


    公子息第一次殺人,是殺楊錯。


    那年楊錯十五歲,自蘭陵讀書歸來,初冬,在趙王宮的湖麵上,與中山公主相對泛舟。


    公子息躲在暗處,看著湖麵上相對而坐的兩個人,心中的陰暗無法抑製,如藤蔓一般纏住他的心,令他無法呼吸。


    他想,他要殺了那個名叫楊錯的人,楊錯有原罪,他的原罪就是成為了笑兒的未婚夫。


    於是他買通宮人,暗中給小舟做了手腳。小船側翻,中山公主與楊錯紛紛落水。他第一時間帶著侍衛趕過去救起中山公主,而任由楊錯沉到湖底。


    直到確保他喪命,他才命侍衛下湖撈人。


    書生麵孔蒼白,明明已經斷氣了,可片刻後,卻又頑強的睜開了眼。


    可惜啊。


    後來笑兒愛極了楊錯,日日去找他,徹底將公子息拋在了腦後。


    眼看她已及笄,與楊錯成婚之日近在眼前,公子息心如火灼,再忍受不住。


    他再次出手,暗中偽造楊錯之父楊太傅裏通外國的消息。趙王震怒,楊府被抄,楊太傅死在獄中,可楊錯啊……他還是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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