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何塞調動起一個和氣的笑容。他本就有一張總是麵上帶笑的臉孔,即使不笑的時候這張臉也耐看。這氣質多麽人畜無害,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麽維克多總像在忌憚他。“你付了錢。”維克多哼了一聲,不接受道謝。尼雅叫了聲哥哥,滿是無奈地用輪椅旁豎著的拐杖戳戳自己的兄長。衣衫說不上襤褸但也差不多的何塞借了儲物室把衣服換上,維克多找來的衣服雖然整整大了一碼,也比他原本滿是塵土的裝束強太多,他終於不像剛出土的文物了。儲藏室裏也有不少成袋的花土和高高摞起的空花盆,一看便知尼雅平日的愛好。何塞在清新的泥土氣味裏拎著原來的上衣,撕開已經開線的內襯,從裏頭摸出一枚青黑色吊墜。它的鏈子是極其普通的金屬,已經有了鏽跡,而掛墜上墜著的石頭有玻璃珠的大小,邊緣粗糙尚未打磨,非常不起眼。但何塞知道,如果對著光源去看,這顆石頭卻另有一番景象,能夠隨著角度不同散發出從青黑到水藍不同程度的光暈,像琉璃一般美輪美奐。這是他吸血鬼血緣意義上的父親留給他的遺物。伊諾是個無名客,何塞用他的名字當作自己的姓氏,也一直把吊墜當做紀念帶在身邊。他想了想,沒有把它掛在脖子上或是再次放進口袋,而是擼起袖子,動作輕柔地將吊墜的鏈條纏在上臂,再慢條斯理地扣好襯衫的袖扣。當他還是人類的時候,他是被吸血鬼養大的。但何塞沒有被自己的養父當作移動血庫,即使他們離群索居。而在某個“合適的時間”,何塞被初擁,成為了跟自己養父同樣的生物。何塞不知道伊諾為什麽要這樣做,他也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因為在初擁自己之後不久伊諾就死去了。【你隻要健康快樂地活著就可以了,我隻有這一個願望。如果我不在了,你就在我留下的冰棺睡上一百年,然後再開始新生活。】伊諾生前使用的冰棺還有他化為殘骨和白灰的遺骸中這個青色吊墜是他遺留給自己子嗣的東西。伊諾教給何塞吸血鬼行事的規矩,告訴他小心獵人、繞開教會、還有隱藏自己的秘密,何塞也非常聽話地照著父輩的囑托去做了,在沒頭蒼蠅地撞進始祖的晚宴得到祝福後,他找到了一處自認為安全的庇護所。若不是被獵人挖出來被迫踏上旅程,何塞一定會睡上一百年、睡到整整兩三代人類誕生和消亡後再在這片已經變得陌生的土地上蘇醒。等何塞整理好自己的衣冠推門而出,迎麵對上維克多的臉,前者尷尬而不失禮貌地道:“我想我該走了。”到底還是沒能拖到太晚。“你是在裏麵重新縫了遍衣服還是怎麽的。”維克多厭惡道:“趕緊滾吧。”“但我覺得我該跟你妹妹打聲招呼。”何塞四處張望,沒有看到輪椅上的老婦人。維克多挑眉,“睡午覺。老人家的作息時間。”他指指門口,“再見。”最終何塞至少還是在太陽沒那麽毒的時間被請出門,飽餐一頓後又換上一套還算舒適的衣服,他重新披上獵人的鬥篷,目前心情甚佳。身後的鐵門在何塞踏出去的一瞬間就刷地關上了,他在門口再次道了聲謝,然後立刻把鬥篷的兜帽扣在頭上,開始在陽光與陰影劃出的界限中規劃自己的行動路線。夜晚才是吸血鬼活動的時間,維克多是為了配合人類妹妹的作息,何塞則完全是被迫。他這會兒本該舒舒服服地躺在冰棺裏,卻在命運的捉弄下被獵人劫持踏上曬日光浴風險的旅程。何塞在太陽觸地還有段距離的時候回到了自己的出發地。他在路上磨磨蹭蹭,為的是盡量延長自己的放風時間。馬車還在原處,四匹黑馬也在馬廄裏歡快地吃著草,何塞覺得自己還算守時,也沒有做出任何試圖逃跑的行為,所以當他看到抱臂靠在木欄上的弗林特時,何塞的底氣也確實足了不少。“夜晚要到了,博納塞拉大人。”沒看到尼奧去了哪裏,何塞躲進馬廄的陰涼處。他和弗林特之間隔著低頭吃草的馬兒,何塞覺得這個位置和距離很安全。在走之前,獵人腰側懸掛武器的皮帶上空無一物,回來後何塞看到那裏別著一把帶護手的劍、或者刀,光看外觀看不出名堂,隻覺得很沉重。他推測這是獵人用來狩獵吸血鬼的武器,何塞心裏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獵人不會是真的要對鎮上的吸血鬼下手吧。弗林特沒有對何塞的離開感到意外,想必是尼奧已經告訴了他。“我回來了,沒有亂跑。”何塞覺得他不能期待弗林特先開口說話,於是挑起這個話頭,“您不上去休息嗎?”“不。我們不住在這裏。”獵人撫摸距離他最近的馬兒的鬃毛,馬也對他溫順地打了個鼻響。何塞覺得弗林特對待馬匹的態度都比對他要溫暖,他一點也借不上光。“不住這裏?”這兒的樓上看上去很像一個旅店,而且尼奧之前也上去了。何塞本以為對方的用意是要把他鎖進馬車裏過夜好節省一個房間,然後他就聽到弗林特說:“我們去教會。”哦,還行,不是馬車,沒有想象得那麽變態。不過等等,教會?何塞看向弗林特的眼紋麵具,當然盯著看也不能透視出對方的用意。所以他生無可戀地問道:“讓一個吸血鬼住在天使教會?”“那裏有專門收容吸血鬼的地方。”每一個城鎮的教會都有最低限度的設施來關押罪犯,大點兒的場所還能專門準備銀質鐐銬和監牢來囚困吸血鬼,何塞覺得弗林特是嫌自己礙事,要把他寄存到教會。他又看向弗林特腰側的武器,心中那股不祥預感在逐步擴大。——博納塞拉的狩獵通常始於黃昏。獵人要把何塞關進囚籠,然後,他真的是來獵殺吸血鬼的。第六章何塞在夕陽的餘暉伴隨下跟著弗林特前往位於紅露鎮中心的天使教會。雖然走在前麵的是獵人,但這個男人好像背後長了眼睛,每當他走到陽光照射的地方時都會停下來等待不得不繞遠的何塞,等後麵的人跟上再接著邁開腳步。可以說紅露鎮就是圍繞著這座高聳的教會建築呈輻射狀發展起來的。教堂的紅色牆體跟鎮上其他房屋一樣,鮮花依舊,倍感溫馨——如果何塞不是要在這裏待一晚上而隻是路過的話他很樂意這樣評價。窄拱形的彩繪玻璃窗鋪滿整個大教堂,它的最高建築是鑲嵌巨大表盤的鍾樓,林立的尖頂刺破天空,銳利地將黃昏分割,在他們到來時也剛好聽到鍾樓傳來渾厚的報時音。何塞沒有來得及看幾眼就進了門,一股幽靜之氣直擊麵龐。周遭溫度驟降,光線也很快暗沉,在踏上拱頂外堂的地麵時即使腳步放得再輕也被放大無數倍成為清脆的招呼聲。天使信仰是密督因幾乎所有人類的信仰,所以教會建築在大多數城鎮中都顯得有頭有臉。起碼在建築外觀的氣派程度上它偶爾能與貴族的居所相提並論,這些也全賴於人們的慷慨捐贈。教堂內部跟何塞的想象沒什麽出入。四麵的立柱,天頂垂落的巨大吊燈,牆沿上成排的蠟燭、地麵上同樣成排的木製長椅,以及最前方以巨大十字架聖徽為背景的祈禱天使立像。教會信仰的天使是無麵的天使,這裏的立像也如實鑿刻成蒙著頭紗翅膀垂落的天使形象、被彩繪玻璃透出的黃昏之光漆上一抹淺金色。雕刻師精湛的技藝在此彰顯,石質麵紗內的麵孔若隱若現,引人遐思。未有人接待他們,何塞還在充滿好奇心地四處觀察,在眼睛轉了一圈回到前方時,他發現本應走在前麵的弗林特不在自己最後看到他的地方了。何塞向前走過一排排長椅,沒費多少力氣地在講道台前方發現了獵人的身影。何塞沒有上前打擾,因為弗林特看上去是在禱告。年輕的獵人將自己腰上的黑鞘武器卸下放在一邊,垂首單膝跪地。他手中依然捏著那枚何塞在馬車裏看到過的十字架,因為室內光線的充足何塞能看到小十字架上的羽毛徽記和時間對它的磨損,看上去這件飾物有些年頭,但銀色依舊純正,被保養得很好。弗林特看樣子的確是個虔誠的信徒,因為在吸血鬼麵前做戲沒有價值。也不知道整個博納塞拉家族是不是都像他一樣。他們在獵殺吸血鬼之前也會統統停下來禱告嗎,為自己的殺戮求得心理安慰?但無論如何,在可以稱得上肅穆的氛圍下,何塞也不自覺地站直身體對著天使像微微頷首,輕聲自語:“在神棄之地密督因,神明已然不會眷顧。天使雖自天國垂下目光,但能拯救人類的終究還是人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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