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感覺到獵人在身邊,大概率在駕車。何塞身上沒有限製行動的束縛,他弓著背站起身,車廂比他想象得大很多,擠一擠能塞得下十幾號人。他摸索著向前,因為依稀能看到車廂前部有扇緊閉的小窗。“黃昏之前我們會到達紅露鎮。”“!!”黑暗中冷不丁傳來的聲音讓想去敲敲透視窗的何塞嚇了一跳,咚得一聲他的頭頂撞在馬車上壁,加劇了這股雙重驚嚇。獵人竟然就在車廂裏,此刻正坐在角落,不怪何塞沒發現,他氣息隱藏得太好,連呼吸都沒有聲音,簡直吸血鬼還擅長扮演屍體。“嘶……您能打個提前量再出聲嗎。”何塞蹲下/身,一臉痛苦地看向獵人。獵人果不其然沒吭聲,支著一條腿動都沒動,這讓何塞深切懷疑自己麵對的是個假人,真的那個其實正在駕車,而剛剛發出聲音的東西其實並不存在。何塞把自己的身體往獵人所在的車廂對角線處挪動。黑暗視覺中他看到獵人已經脫下自己的鬥篷,雖然麵具還戴在臉上,但好歹能看到對方有一頭深栗色的短發。他的著裝也跟何塞想象中那種全副武裝恨不得穿戴甲胄的獵人不同,隻是輕便的靴褲上衣以及看起來很擋風的長外套。跟吸血鬼對陣確實不能太過笨重,徒手能擰斷鐵杆的吸血鬼可不怕穿甲胄的人類,還可能因為笨重而落於下風,因此獵人除非把自己圍成一個鐵桶,否則努力的方向就隻能比他們更靈活。眼尖的何塞還注意到獵人手裏正虛虛握著一枚比手心小一圈的十字架,看來在自己醒過來前獵人正在禱告。密督因九成九的人類都有天使信仰,但何塞沒想到古板神秘的獵人也是信徒,就是不知道他們虔誠與否。獵人這個職業必然與殺戮惺惺相惜,雖然他們殺死的是吸血鬼,可吸血鬼前身也是人類,天使信仰要求人們廣做善事才能在死後得以升入天堂,依靠殺死同樣的智慧生物來謀生的獵人顯然不太符合這個論調。因此何塞聽說過的獵人群體信仰都很缺失,大部分都是為了豁免權和酬金才從事這個職業的亡命徒。他又掃了一眼獵人的裝束,想象麵具下的臉究竟長什麽樣子,可想象力匱乏的他勾勒不出凶神惡煞以外的麵容。沒有跟人搏鬥經曆的何塞沒有蠢到在一個封閉的車廂裏襲擊一個獵人以及相信自己的實力,更何況獵人手邊沒有武器可能隻是在賣破綻。況且,這座移動的囚籠最致命的地方並非堅固車廂內的獵人,而是外麵絢爛的陽光。陽光永遠是吸血鬼最大的敵人,遠非銀質武器所能及,正午陽光不出十幾秒鍾就能把何塞這樣的年輕吸血鬼灼成一堆灰燼。雖然不知道駕車的是誰,也許是雇傭的車夫也可能是獵人的同伴,但何塞難以動手原因還有一個,他還不清楚獵人話裏的真假,萬一對方真的是始祖派來尋找自己的呢,否則難以解釋這人已經錯過好幾個能夠殺死自己的機會。“能告訴我您的名字嗎。”何塞在沉悶的空氣中問出這句話,花費了此前一刻鍾的準備時間。他猜不透獵人在想什麽,也很難判斷他接下來會幹什麽。“弗林特。”寡言的獵人惜字如金。“弗林特·博納塞拉?”何塞體貼地幫他補充姓氏。“嗯。”獵人一頓,“……你的臉。”何塞以為自己臉上有髒東西,摸了個遍以後發現沒有,覺得對方想表達另一種意思,不滿道:“禁止抨擊長相。”弗林特·博納塞拉沒再說話。行進的馬車車輪硌到一塊石頭,車廂顛了一下,還真像何塞先前待過的冰棺,這裏也許算得上另一個大號棺材吧。何塞稍微放鬆緊繃的身體,太緊繃容易抽筋。他問:“您剛剛說我們要去哪兒?”“紅露鎮。”弗林特重複。何塞稍加思索就從記憶裏搜羅到相匹配的地名,“我記得那是個以釀造一種名叫‘紅露’的酒著稱的小鎮。”並且也以此命名,距離何塞找到的庇護所不到一天的路程,也是最近的城鎮,他在很久以前還曾去過。剛剛思考的問題直接刨根問底的後果可能很嚴重,何塞不會選擇那麽直白,而是挑了個安全的問題問:“我們會停留很久嗎。”獵人答道:“不會。”何塞鬆了口氣,這麽一說隻要他沒在這個獵人麵前反複橫跳找不自在、不幸被對方一劍戳死或者一槍爆頭的話,獵人在短暫歇腳後就該踏上前往塞拉米亞斯府邸的旅途了。血族始祖當然不會像剛被初擁的新生兒或者連自己父輩是誰都不知道的吸血鬼那樣、過著躲藏在某個深山靠襲擊過路人類才能飽餐一頓的生活。年長意味著力量更強、經驗更豐富,積累的財富也非幾十年壽命的人類能比擬。很多血族甚至能依靠自己的力量隱藏在人類之中,成為某個地方的領主或巨富,相安無事地生活一段時間後再變換自己的角色進入下一個舞台。惡魔之口血係的始祖塞拉米亞斯的居所位於密督因西北部帕托城郊的一座城堡,那裏的位置不是秘密,水平再低的獵人或者教士稍微調查就能知道,因為那位女士並不打算隱藏自己。作為唯一一位暴露自己行蹤的始祖,她的城堡在那裏安然佇立千年已是證明,人類並不能真的拿一位處於頂層的吸血鬼怎麽樣。也許正是因為如此,獵人們才會選擇與始祖合作來謀求其他東西吧。前方的路可能並不平整,顛簸的頻率加快不少。何塞很快被顛得東倒西歪隻能伸出胳膊支撐車廂兩邊的夾角,而弗林特卻能坐得不動如山,活像下盤綁了秤砣。而漸漸地,何塞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到獵人、陽光以及逃脫上麵,他開始被另一個問題所困擾。他漸漸感覺到了幹渴。而吸血鬼需要人類的血液。第三章大部分不到百歲的吸血鬼、他們的渴血症狀會出現在他上次進食的四十八小時之內,在那之後他還擁有等長的時間去獲取血液滿足饑渴。此時身體機能會完全為捕食而服務,吸血鬼會變得更敏銳、速度更快也更瘋狂,但若是錯過這個“你不再是你”的巔峰狀態,吸血鬼的體能就會下滑到臨界點,最終——“餓死”這兩個字在何塞腦海中無限放大,他不知道曆史上有沒有出現過餓死的吸血鬼,但理論上吸血鬼在沒有血液的情況下最終身體機能會降到最低,等待他們的結局將是化為神智不清隻會追逐鮮活生命和血液的怪物。何塞自知求生意識強悍,他不想得到那樣的結局,因此他需要血液,人類的血液,因為動物血對吸血鬼填飽肚子沒有任何用處,這是無數人嚐試過後得出的結論。冰棺可以將吸血鬼的吸血欲/望降到最低,何塞被從冰棺裏刨出來到現在、體感上已經過去超過一天的時間,他渴血不足為奇,但把這件事暴露給獵人聽上去就不是很妙了。“親愛的獵人先生,我有點口渴,可以借您的脖子咬一口嗎,我的動作絕對輕柔。”這樣的話甫一出口會遭致怎樣的後果何塞都不忍心去想。何塞選擇在角落裏坐好,把臉埋在膝蓋和手臂撐起的遮掩下,將外露的獠牙收回去,輕微地咕噥一聲,試圖緩解幹渴喉嚨想要吞咽什麽的異物感。他埋首在臂彎裏睜開暗紅的眼眸,仔細盤算著。等堅持到紅露鎮再想辦法,他可以找人交易血液。獵人如果真的要帶他長途跋涉不會任由他餓瘋,所以對方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何塞由此判斷。殊不知黑暗中的獵人已經有所察覺,他聽到了吸血鬼剛剛吞咽的聲音,宛如一潭靜謐的死水突然泛起漣漪那般顯眼。何塞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但精通吸血鬼一切的獵人怎會對這件事有所疏忽,他很清楚渴血時的吸血鬼如果動了反抗的心思隻會更棘手更難對付。可弗林特·博納塞拉什麽都沒有做,也許是因為白日之中他無所畏懼,也許是他自信於自己的實力,也許是他認定吸血鬼會聰明地懂得忍耐。麵具後的雙眼睜開後又閡上,顛簸的馬車馬不停蹄地將他們送往目的地,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弗林特捏緊自己手裏的十字架,徹底無視對麵快把自己縮成一朵蘑菇的吸血鬼,開始下一輪禱告。何塞埋著頭,覺得自己應該是睡著了,因為他夢見自己正躺在冰棺中而不是在什麽獵人的馬車上。能在渴血狀態下入睡他確實該給自己豎起一個大拇指,但很快他發覺到夢裏的冰棺燒了起來,棺蓋上他的父輩伊諾留下的銘文也被火焰吞噬,周圍包括他的身體越來越熱,火舌舔舐皮膚,這熱度仿佛要把他燒成灰燼。他是被獵人揪著衣服領子勒醒的,看這個勢頭,要是再晚點睜眼自己的腦袋很可能會跟車廂親密接觸。“我醒了。”何塞馬上出聲,獵人也立刻放開了他。“如果睡著,這裏的溫度會燒死你。”弗林特沒有多少起伏的聲音響起,同時撤回自己原來所在的位置。他比何塞高出大半個頭,低矮的車廂同樣限製獵人的行動,卻沒給他帶來太多不便。何塞也感覺到自己皮膚很燙,他摸摸車廂,才意識到外麵已經到了正午。吸血鬼的傳統是睡棺材而不是睡床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除卻低溫的冰棺和經過處理的棺材,在吸血鬼睡著時周圍溫度的升高會跟曬太陽的感覺差不多,而且是慢慢變成吸血鬼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