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放任心魔出世,是我此生所做最卑劣之事。”上輩子的龍嘯從小被禮數教條管束,十歲出頭就領兵打仗,稚嫩的肩膀抗下太多不對等的責任。他規行矩步,走的是父帝母神替他鋪好的路,他光鮮亮麗,擁有別人望塵莫及的力量,和至高無上的權利,實則謹小慎微,處處如履薄冰。天族禮教捆住他的手腳,神民信仰將他裹入密不透風的殼子,他從不知道什麽叫做自由,哪怕他比三界任何人都飛的更高。直到他遇到了清和,一隻懵懂無知的傻鳥,那麽歡脫,那麽自在,他心生豔羨,忍不住想要靠近,因為他發覺,隻有和清和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能忘了天下“大我”,找到最簡單的“小我”。清和解開他纏繞幾圈的腰封,扔了他身上掛著的玉佩金飾,脫了他的鞋和襪子,散掉他的玉冠和長發,教會他,什麽是無拘無束的在草場上奔跑。清和唱鳳族的童謠給他聽,講他小時候調皮搗蛋的故事,偷這家的雞蛋,采那家的花,在老族長講課的時候打瞌睡,和阿媽吵架離家出走。這些鮮活的人生和經曆是龍嘯一生未曾有過的向往。他也想伏在母神膝頭撒嬌討寵,也想在父帝臂彎裏學會拉弓射箭,他想做老師最精靈古怪的學生,在老師拋出問題的時候,天馬行空的給出一個又一個奇思妙想。但怎麽會呢。母神清雅溫柔,待他很好,卻很少與他親近。父帝嚴厲威武,令人敬畏,連年征戰鮮少相見。老師倒是平易近人,大概覺得他爹不疼娘不愛,替他找補了一部分,經常會哄一哄他,但在功課上不容置喙。他那一生,活的刻板、規矩,目之所及皆是明晰的黑與白,再容不下第三種色彩。但清和給他調了一盤五彩的墨,在他枯燥無味的生命中一點一滴的綴上斑斕的色彩。從此,他看見希望是綠色,快樂是黃色,喜歡是紅色。清心寡欲的帝君動了念,無師自通的學會了愛,他妄想將清和留在身邊,想讓清和做他一個人的青鳥,不是雲水間的鳳凰。清和的出現在龍嘯波瀾不驚的心池間勾起一尾漣漪,他越來越貪婪,想要的越來越多,甚至幾次三番反對母神要替他娶親的主意。他渴望得到愛與自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心小的除了清和快要裝不下別的東西。可是怎麽能呢。身份、地位,責任和使命,所有的一切都不允許他這樣做,他隻能小心的隱瞞清和的存在,把他整日整日的藏在長霄宮。那是長著翅膀的鳥啊,龍嘯卻用愛編織了一個囚籠。他越來越痛恨自己的出身,痛恨“龍嘯”這個名字,他想做個普通人,哪怕是會生老病死的凡人。那樣,他可以光明正大的養著他的小青鳥,他甚至自私的想,即便清和一輩子無法化形都沒有關係,他也會寵他疼他愛護他一輩子。後來,夢一樣,他的清和開竅了,他不敢置信這隻傻鳥竟然也對他有同樣的心思,還為此反複懷疑,清和到底知不知道什麽是喜歡。龍嘯一輩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未許過什麽願望。那是他第一次祈求上蒼,即便有一天清和後悔了,膩了,倦了,想飛走了,至少不要把這份喜歡也帶走,如果可以,他想獨自保存生生世世。大概是“生生世世”的祈願太重太貪心,老天爺看不過去,不肯讓他得償所願。那場夢太美,以至於醒來的時候那麽痛。清和就是他全部的妄念,愛是心魔,龍嘯才是被鎖在囚牢裏的那一個,早就彌足深陷。“你是我的心魔,”龍嘯顫抖著睫毛,低語道,“是我想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知道的脆弱。”“是我一己私欲釀成大錯,天下何辜?萬千生靈何辜?天族將士何辜?”龍嘯無意識攥緊自己的衣角,手上皮膚細膩柔嫩,一掐就破了。當年那場大戰,龍嘯被心魔控製失手殺了好多同袍,這是他一直過不去的坎。那以後,他夜夜驚魂,夢裏是天族將士來向他索命,要他血債血償。“舍我一人,能平三界怨氣,能絕心魔後患,我又……有何不可?”“及至今日,前塵餘孽尚未斷淨,我乃始作俑者,斬草除根,有何不可?”這就是龍嘯自小接受的教導,從他牙牙學語開始,始終有人片刻不停的告訴他,要時刻以天下蒼生為己任。龍嘯人生中說的第一個完整的句子就是它。因為愛|欲錯放心魔,受心魔所控殘害無辜,這是他無可辯駁的罪業,償清它,贖盡它,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八百年前那一死本該算是血債血償,誰承想陰差陽錯,又給他一次機會,然而心魔一日不除,他便一日無法安穩,是以今時今日舊事重演。這是他無法推脫的責任,因他而起,也該由他結束。龍嘯心頭酸澀,嘴裏嚐出一股翻湧的血氣:“我之過錯,我還。之於你,幾番辜負,辱沒情義,傷你一片真心,是我對不起你。”到時候,三界六道自有秩序,小弟龍淵重整旗鼓。他就可以將龍嘯還給天地,剩下這個零散拚湊成的顧之洲,勉強夠得上自由身,如果阿邱還肯要,便全部交予他。“但你不可說我心中無你,”龍嘯注視著傅子邱僵立不動的背影,轉而淩厲起來,“鳥雀心眼不大,我便能納的下萬事萬物麽?我想給你下咒,怎麽不能下?非得抱你不可嗎?傅子邱,你有此想法,即是在誅我的心。”聽了這話,傅子邱不堪重負似的晃了一晃。龍嘯按住隱隱作痛的眉心,衝那背影道:“還不給我滾回來。”傅子邱立時轉身,腳步踉蹌的奔到床下。龍嘯看見一雙赤紅的眼睛。他歎了一口氣,撫上傅子邱微微濕潤的眼尾:“那時我以為你討厭我,就覺得,如果是我死了,你也不至於太難過。在梵雲山的時候,我從通天神柏中取了一縷樹魂,把它藏進心脈,若我身死魂滅,它會帶著我的心頭殘血重新在神柏中育化生靈。你連做夢都在喊‘之洲’,我又怎麽能不把他還給你。隻是沒了逆鱗,回來的那個可能神智有損,不過你那麽喜歡他,應當也不會介意,到時天長日久,左右能替我陪著你了。”傅子邱從未聽過如此驚心動魄的肺腑之言,像八百年前那樣,龍嘯將後路一一鋪好,連替身都為他準備妥當。隻是當年那人兼濟天下,他不過是小小一隅,今非昔比,龍嘯唯一要著想的人和事,隻有他了。上輩子的龍嘯知書達禮,從不口出惡言,疾言厲色也很少見,這一百年卻一反常態,乖戾暴躁,囂張跋扈。可無論哪一種,傅子邱都喜歡的不得了,愛的不得了。未曾想過,這人卸去或柔或剛的麵具之下,是這樣一顆直白到近乎殘忍的心。他甚至連言語的波動都沒有,像是卷不起風的春頭,用一把磨鈍的刀,在傅子邱身上慢條斯理的刮骨剔肉,讓他不知道該往哪裏修補才能止住這場經久不息的疼痛。傅子邱抓住龍嘯的手,呼吸都在顫抖:“你就打算留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傻子給我嗎?”龍嘯指尖蜷起,從傅子邱眼角下方擦過,然後他說:“也好過你,在這世上孤苦伶仃。”“我要的不是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傀儡!”傅子邱抑不住吼道,“龍嘯是你,顧之洲也是你,從頭到尾,我要的人隻有你!”傅子邱抬手往龍嘯心口上一抓,沒讓他感覺到疼痛,直接攥出那抹沾了他心頭血的樹魂。“我知道,”龍嘯輕輕閉了閉眼,“所以我說,我不會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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