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廿八(下)


    兩江鹽商方氏乃晉都第一世家,手裏不但重兵在握,更是唯一的外姓王族,族裏的嫡女中如今有太後的身份,皇帝小兒都跟這一族沾親帶故。


    嵇清柏這一次打聽的非常細致,他總覺得自己之前在沒有宮鬥經驗上吃過大虧,無論如何不能再犯,況且檀章昨日說要殺他時,是真的動了殺意的。


    嵇清柏覺得自己兩世下界都猜不準佛尊的心思,當然,在佛境萬年裏他也沒猜透過。


    所以嵇清柏有點想跑了。


    他也許能找個雲遊登方之類的借口,離開駝山寺,把解藥留給陸長生就行,之後化個魂跟著這群人,暗地裏幫著檀章過完這一輩子。


    嵇清柏越想越覺得靠譜,於是連夜打包了行李,找來兩執事,真情實意地囑咐了一番。


    結果半夜裏他發現自己的禪房被圍了。


    方池養好了傷後,不知道是不是嵇清柏的錯覺,總覺得人長得似乎更彪悍了些。


    他們寺裏的夥食有這麽好麽?!


    “方丈這是準備去哪兒?”方池站在院門口,一手架在配刀上。


    嵇清柏為了跑路方便隻穿了一件洗舊了的僧袍,肩上背著竹製的經箱,此刻神色木然,站在院子裏。


    方池的身後有連綿不絕的火光,全寺大大小小一百多口人都在後麵,嵇清柏不是瞎的,他看到博靜幾個小沙彌惶惶然的臉,前後執事盤腿坐著,臉色不忿又屈辱。


    車輪滾動的聲響不快不慢,由遠及近,陸長生推著輪椅,排眾走到了人前。


    檀章這次沒有穿著平時的常衫,他換了正統家主的錦袍,外姓王族可穿龍繡鳳,方氏又主玄色,廣袖間舞著金色的蟠龍九爪。


    很少有年紀輕輕的小郎君壓得住這錦繡華服,但檀章卻能簡簡單單讓那條金色蟠龍都失了顏色。


    嵇清柏看著他,心內真是複雜又糾結。


    對方倒是麵色平靜,一雙手攏在袖子裏,坐姿雲淡風輕,懶懶散散。


    嵇清柏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檀小郎君。”


    檀章打量著他,笑了下:“方丈要走,怎麽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嵇清柏心想自己真是冤枉,他解藥都留給陸長生了,怎麽叫沒打招呼?!


    “貧僧這次是去雲遊傳業,便不想驚動太多人。”嵇清柏說完,又看了一眼外頭一堆徒子徒孫們的光腦袋,有些無奈,“駝山寺小,也從不曾與人交惡,眾僧不知哪裏得罪了您,還望施主大人不記小人過,放了他們吧。”


    檀章對放不放人並不表態,倒是盤腿坐著的執事非常忠貞不屈,梗著脖子急道:“什麽世家身份!檀章你真是該進畜生道!我們方丈好心救你,你呢?!竟做出這種有違人倫常綱的事情出來!你真是臉都不要了!”


    嵇清柏:“……”他這還沒跟檀章發生點什麽呢,怎麽全都給罵上了?!


    檀章倒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話,略帶興味地“哦?”了一聲,淡淡道:“聽大師這話,檀某還真是個十惡不赦之人。”


    執事憤恨道:“無量佛祖再上!定會讓你墜阿鼻地獄的!”


    ……這咒的太狠了。


    陸長生心肝都在顫抖,起初檀章讓方池圍了寺他就猜到應該是為了這寺裏的方丈,他們倒不是想趕盡殺絕之類的,隻想借此威嚇下而已。


    結果沒想到這寺裏的禿驢們都還烈的很,又一心維護嵇清柏,認定了是他家郎君逼迫強搶民男,居然連命都不要了,敢這麽當眾嗬斥。


    執事罵完,連嵇清柏都傻了,這半夜山上本來就寂靜,這一下更是連鳥叫蟲鳴都禁了聲。


    半晌,眾人才聽到檀章發出短促的一聲嗤笑。


    “你以為我會怕?”檀章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所有的和尚們,他臉上不悲不喜,不怒不嗔,目光盈然,似凝了片雪,“我要什麽人,不管他是誰,我要了,便是要了。阿鼻地獄攔不住我,天上神佛更攔不住。”


    他說著,看向嵇清柏,伸出一隻手去,平靜道:“過來吧,方丈,你我該上路了。”


    作者有話說:


    早上更新


    神清氣爽


    但是小郎君真好吃(今天又是帶頭磕的一天)


    第42章 廿九


    想雲遊的方丈最後終還是沒能雲遊成,為了寺裏一百多口人命,嵇清柏乖乖上了檀章的車。


    兩位執事老淚縱橫,站在寺門口送了一遍又一遍,小沙彌們有的年紀太小,不怎麽懂這裏頭的彎彎繞繞,嵇清柏安慰到最後感覺頭都暈,上了車還要看小郎君的臉色。


    畢竟想偷摸跑路的是他,檀章心裏有氣也正常。


    陸長生待在車裏,真是連呼吸都不敢用力,努力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


    檀章坐在輪椅上,不言不語地閉目養神,嵇清柏看了他好幾次,隻能先退讓一步,有些討好的低聲道:“之前答應了小郎君講經,不知現在還作不作數?”


    他不提還好,一提檀章的臉就更冷了幾分,涼涼道:“我當方丈已經忘了呢。”


    嵇清柏尷尬了一下,不過臉皮還算厚,拿了經書出來攤在膝上。


    檀章這回沒再說什麽挖苦嘲諷的話,撐著頭安靜地聽著。


    嵇清柏這次講的比較久,久到嗓子都感覺冒了煙,一抬頭,發現陸長生不知何時出去的,隻留下小郎君和他兩人待在車裏。


    檀章微闔著眼,不知是不是還醒著,嵇清柏盯住他看了一會兒,突然皺了皺眉。


    小郎君肩膀上的箭傷不知為何居然還沒好,黑色的錦袍氤氳出一塊深跡,嵇清柏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檀章其實並沒有睡著,他全副神思都在嵇清柏身上,聽見那人聲音停了,又一陣悉悉索索,一呼一吸便拂到了臉上。


    檀章突然睜開眼,嵇清柏的臉近在咫尺。


    “方丈這是作什麽?”檀章等了一會兒,才問。


    嵇清柏適才發現兩人的臉離的太近了,幾乎是一低頭就能親上的距離,他現在躲開又顯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曖昧,隻能硬著頭皮,開口問道:“小郎君肩上的傷還沒好嗎?”


    檀章低頭看了一眼,並不是太在意:“傷口有些深罷了。”


    嵇清柏臉色不愉,他總覺得有些蹊蹺,仔細看了一會兒,合掌道:“小郎君讓貧僧幫您瞧瞧吧。”


    檀章倒是不介意在嵇清柏麵前寬衣解帶,他露出半個肩頭,膚色白的像月,嵇清柏靠近了看,呼吸濕暖地粘了上去。


    起初還無事,可才沒一會兒,檀章竟覺著傷口似乎有些燙。


    嵇清柏低著頭看不清楚表情,他一手扶著檀章的肩膀,指尖像是抹了下什麽,閃過一線金光。


    檀章“嘶”了一聲。


    嵇清柏心無旁騖,理好了他的衣服,將人扶到了輪椅上。


    “小郎君的傷口要處理一下。”嵇清柏溫和道,他喊了陸長生進來,幫著一塊兒重新包紮了檀章的箭傷。


    狀似無意的,嵇清柏忽地開口問道:“不知傷了小郎君的是誰?”


    陸長生沒反應過來,看了眼嵇清柏,又望向自家主子。


    檀章挑眉,並不瞞他:“應是齊北的燕郡。”


    陸長生有些愁怨,搭腔道:“兩江世代皆與燕郡交惡,到了郎君這裏,更是成了解不開的結。”


    嵇清柏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他垂眼看著自己的食指指尖,那兒不知何時被割開了一刀血口,冒出條細細的紅線。


    鸑鸞業火。


    一旦傷了肉體凡胎,便久難愈合,肌骨易腐。


    嵇清柏閉了閉眼,隻覺一股滔天怒意襲向他心口,激的他四肢百骸抖如篩糠。


    原本以為金焰熾鳳隻與自己有仇,合該今世也會先找他嵇清柏的麻煩,沒想到這聖妖不但傷了已成凡人的佛尊,還下了長情如此折辱人的陰毒。


    嵇清柏有片刻悔意,沒能早些找到檀章,護他周全,心底更是殺意四起,恨不得立馬將那畜生挫骨揚灰了去。


    佛尊是他的肉中骨,心上血。


    嵇清柏上輩子就怨自己沒能早些殺了鳴寰,讓檀章吃了太多苦頭不說,甚至差點殞命於鸑鸞刀下,今世居然又晚了一步,怎叫他心中不慟?!


    一旁的小郎君見嵇清柏臉色不對,目中疑慮,張了張口,喚了一聲:“方丈?”


    嵇清柏回過神來,他看著檀章良久,突然笑了一笑,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


    “小郎君。”方丈的指尖不知何時繞了根紅繩,嵇清柏跪在輪椅旁,伸出手,珍重地將那根繩子小心係在了檀章的腕上,他抬起頭,望著檀章的臉,輕聲道,“貧僧為您結繩,願護您生生世世,平安喜樂。”


    ============================================補充番外


    萬重淵:


    這時候嵇清柏差不多剛剛曆劫回來。


    他是上神境界,每隔千年還得入一次下界的因果輪回,這倒是沒什麽,按他的修為法力,下界曆劫吃不了什麽大虧,以至於這次歸境後乍一看到白朝跪在地上拚紅蓮命盤時,嵇清柏很是驚訝。


    白朝也看到了他,表情像看個死人。


    嵇清柏隻好上前,偮了一禮:“白朝上神……這是?”


    白朝顯然不想同他說話,但周身法力與往日不同,似是被下了什麽禁術。


    “恭喜清柏上神曆劫歸境。”白朝皮笑肉不笑地陰陽怪氣道,“上神此次真是富貴險中求,修為又漲了不少。”


    嵇清柏沒明白富貴險中求的意思,但修為漲了不少還真是沒錯,雖然但凡歸境便是了卻前塵,不再記得下界的劫數,但看這一身法力,嵇清柏自己也清楚該是渡了個大劫。


    他倒不是好奇的性子,偏要弄個明白,畢竟神仙多少壽數了,每樣事情都要搞得明明白白的話,日子得過的累死。


    往年也有曆劫後,仍舊了不斷因果孽緣的仙者,往往下場都不得是好的。


    妄念心魔難破,自斷仙根,廢了萬年修為的不算什麽,神魂俱滅,不存六界,才叫真正淒慘。


    白朝似乎不想再與他說話,不耐煩的揮了揮手趕他走。


    嵇清柏摸了摸鼻子,隱隱覺著該是闖了禍,便也不好意思自討沒趣。


    恰逢妙音鳥從萬重門中左右飛出,五彩祥雲為階,飄然而下,迎在了他的身邊。


    “尊上呢?”下界雖就短短幾十載,但嵇清柏倒也惦記著蓮花台上那位尊者。


    妙音鳥咯咯笑著,聲如梵音:“無量久候多時,上神一直不回,才派我們來迎的。”說完,又看了白朝一眼。


    與嵇清柏不同,他難得才來一趟佛境,專管紅蓮命盤,平時沒有召喚入不了無量萬重。


    白朝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全然沒有剛才對著嵇清柏時的骨氣,甚是唯唯諾諾。


    妙音鳥催著嵇清柏動身:“上神快和我們走吧,無量要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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