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三洋街的青花樓來了幾位小姐上香,花魁清姬養的跟未出閣的大家閨秀似的,有小丫頭扶著,頭上還戴了輕紗鬥笠。


    前堂執事接待了人,對著坐在旁邊的方丈使眼色。


    嵇清柏不是太明白,問道:“要為師講經嗎?”


    執事麵無表情:“不,我的意思是師父你進去。”


    嵇清柏:“……”


    他又不是見不得人!


    嵇清柏不怎麽高興,小丫頭看到他倒是眼神一亮:“清柏大師在啊?”


    嵇清柏忙湊上前,雙手合十,微微一笑:“貧僧無事。”


    小丫頭臉紅撲撲的:“那麻煩方丈給我家幾位小姐結個繩,討個好彩頭。”


    結繩這活嵇清柏還挺會,他上一世繡荷包練出來的技能,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發揚光大活學活用。


    幾位淸倌兒看著嵇清柏結繩,鬥笠下頭竊竊私語,又跟鶯鳥似的笑了陣子,膽大的撩開紗麵,眼波婉轉地看向他。


    “方丈每日在寺裏都做些什麽呀?”問話的桃仙兒是青花樓新進的頭牌,花名連嵇清柏都聽說過,笑如鶯鳥的也是她,一副好嗓子名不虛傳。


    嵇清柏結好了她的繩,讓了半個胳膊遞到她麵前:“貧僧日子無趣,就與眾弟子論佛講經,打掃收拾,蓮前上香罷了。”


    桃仙兒嬌俏著捂了捂嘴:“那方丈怎麽不下山來走走,逛逛市集也是好的。”


    采辦這活兒內堂執事在辦,聽到這話有些不愉,嵇清柏天生仙人皮相。山下多少家姑娘窺覷著,這桃仙兒豈會不知?下一次山,方丈的袈裟上能掛滿香帕子,更有孟浪的還塞情書。出家人不近女色,他們師父雖然六根清淨的很,但也不該憑白招惹了桃花去。


    桃仙兒自知說錯了話,但也不虛,她美眸一動,輕聲道:“聽說最近兩江鹽商會路過此處,那家老太太信佛,要是宿在朝臨,說不定會叫方丈前去講經呢。”


    嵇清柏不知此事,倒是有些好奇:“貧僧不知,是怎樣的鹽商?”


    桃仙兒笑:“還能是怎樣的鹽商,定是晉都朝中第一世家了。”


    小丫頭捧著嵇清柏結好的繩,打賞了不菲的香火錢,臨走時還往住持袖子裏塞了根簽。


    “我家小姐的桃花牌。”小丫頭半點不看站在旁邊的執事臉色,殷切道,“方丈可留好了。”


    “……”嵇清柏尷尬的很。


    執事等人走了,立馬從他手裏把簽牌拿了,黑著臉道:“沒點禮數!”


    嵇清柏無奈笑笑:“好歹人家一片美意,放起來吧。”


    執事收起了牌子,想到剛桃仙兒說的話,猶豫了一會兒,沒忍住,對著嵇清柏道:“兩江鹽商要來的事兒應該不假,師父要準備下嗎?”


    嵇清柏歎了口氣:“準備什麽?朝臨是個繁花地,官府衙門會接待,再說鹽商出行怎麽可能帶著世族老太太,來這兒的怕不就是些分支小輩,用不著我們操心。”


    他說完,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念完又突然想起什麽來,急急忙忙對著後堂的執事道:“後山的菜還沒摘吧?咱們一塊兒去摘了快,要不然就不新鮮了,吃著糟牙!”


    執事:“……”


    上輩子嵇玉的身子太差,很多東西都吃不了,天天藥湯灌的淒慘無比,以至於嵇清柏恢複了真身都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覺著嘴裏還是苦的。


    這一輩子嵇清柏雖然當了和尚,隻能吃素,但也比上一世好太多了。


    自從他當上方丈的第一天起就努力開墾後山的農作物,山藥、玉米、竹筍、菌菇,能種的反正都給種上,雞鴨雖不吃,但下的蛋沒忌口,嵇清柏每天帶頭去種地,晚上回了禪房,貘的夢裏夢見的都是大豐收。


    他惦記著再過幾日的茄子和青江菜,等了又等,終於適逢,起了個大早上,去把人都喊起來。


    執事們有別的要忙,隻能安排了十幾個小沙彌陪著方丈去摘菜,嵇清柏也不嫌棄,脫了袈裟背著竹簍子,帶著一群十三四歲的小禿驢們趕往後山。


    “方丈方丈!”十三歲的博靜揮著鋤頭,“咱們還要走多久?”


    嵇清柏頭也沒回,健步如飛:“這片是竹筍,還不能摘,再往裏走走去。”


    小沙彌跟一群沒毛的雞崽子,吵吵喳喳地跟後頭。


    駝山不小,前半山是一片辛夷花樹林,山寺在山頂,後頭便是山寺自己的地。


    山高無路,倒也不算艱難險阻,土壤肥沃善種植被,嵇清柏邊走還邊摘了幾個蘿卜,用僧袍擦幹淨土,剝了皮分給小沙彌們。


    博靜咬著蘿卜,遇到不好走的路,年長的還要背著年幼的過,嵇清柏一手抱一個,趟過淺溪,翻過灌叢,示意大家歇一歇。


    博靜去溪水裏沾濕了帕子,遞給嵇清柏:“方丈師父,要不要喝水?”


    嵇清柏摘下腰間的竹筒子,喝了一口,又傳給孩子們,見他們熱熱鬧鬧的,忍不住歎了口氣:“為師年紀還是大了點。”


    博靜瞪著眼瞧他:“方丈師父你可是神仙,看著哪裏大了,再說了,執事師父才走不了那麽遠,近一點就抱怨呢。”


    嵇清柏忍俊不禁,拿了他手裏的蘿卜掰了一半給自己,有兩三個年紀最小的,爭著要坐他懷裏,嵇清柏隻能抱一會兒這個,再抱一會兒那個,讓博靜把剩下的蘿卜給分了。


    結果蘿卜分到一半,有人突然從對麵的林子裏走了出來。


    嵇清柏一抬頭,和為首的彪形大漢見了個正著,對方一愣,目光如電般直直射來。


    駝山處在朝臨城的邊界,偶爾經常有販夫走卒為了繞近路從山裏過,平時寺裏的和尚遇著了,也都是為人和善,運氣好還能化到點緣,賺上幾個香火錢。


    但此人一看,就不是什麽簡單的販夫走卒了。


    嵇清柏皺著眉,目光落到對方腰間的配刀上,他見對方不動,想了想,立起身,擋在小沙彌們的前麵,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平靜道:“貧僧乃駝山寺主持,今日帶著弟子進山摘采,不想衝撞了施主,還請海涵。”


    大漢眯了眯眼,打量了他周身衣著,猶疑片刻,才將手從配刀上挪開,抱拳做了一偮,道:“我們護送主子進朝臨,不想遇到些麻煩,才進了這山裏。”


    說著,又看向嵇清柏,突然露出了一個笑臉,誠懇道:“既然大師是駝山寺的主持,不知能否幫在下一個忙?”


    嵇清柏並不是太想惹麻煩,對麵一看就不是什麽善茬,他還帶著那麽多孩子,要是有個萬一……


    可惜他能想到的,對方也能想到,大漢似乎不容他拒絕,兩指並嘴,吹了聲哨,轉瞬間,對麵就多了二十幾個同樣配著刀的人。


    小沙彌們畢竟還是孩子,膽小的全都圍到了嵇清柏的身邊,跟雛鳥圍著老母雞似的。


    大漢微彎了腰,態度還算恭敬:“請吧,大師。”


    嵇清柏咬著牙,隻能不情不願地跟著他走。


    大概也就半柱香不到,嵇清柏被帶到了一輛馬車邊上。


    沒人再與他說話,大漢站在一旁,替他把車簾撩開,示意他進去。


    嵇清柏不明所以,隻能委身鑽了進去。


    馬車外頭看著樸實無華,進了裏麵才知別有洞天,車裏一股子藥味,竟還分了兩間,外頭桌椅茶海一應俱全,隔著屏風一樣的門,嵇清柏聽到了幾聲咳嗽。


    一人從裏間出來,抬起頭時,嵇清柏詫異地睜大了眼。


    “和尚?”那人比他還驚訝,壓低了聲音怒道,“方池再搞什麽鬼?怎麽找了你過來?”


    嵇清柏還愣愣瞧著那人的臉回不過神來,對方大概嫌棄他木楞,一擺手,無奈道:“罷了,看著還算幹淨。”他二話不說,上前扯住嵇清柏,將人拉進了屏風裏,嵇清柏這才看清楚榻上躺著的人。


    “仔細點你的眼睛,別隨便瞎看。”那人壓著他跪在榻前,似乎才想起來,補充了一句,“蔽姓陸,名長生,是這家的醫隨。”說完,便不再多話,伸手小心翼翼地將床上的人扶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


    咳嗽的就是佛尊


    第35章 廿四


    嵇清柏心想,這到底是怎麽樣的緣分啊。


    他記得上一輩子,檀章死的時候陸長生還活著,最後平平安安告老還鄉,頤養天年的那種。


    沒想到這一世陸太醫又幹起了老本行,伺候的人居然也還沒變——


    嵇清柏又去看榻上躺著的人。


    這麵相,太年輕了……弱冠可能都不到,嵇清柏想了想自己在這一世的年紀,心情有些複雜。


    這都能當父子的緣分了,怎麽著都不該有什麽情苦要熬了吧?


    陸長生見他不動,皺著眉,又怕驚動了昏迷著的人,小聲催促道:“愣著幹什麽?過來呀!”


    嵇清柏回過神來,往前膝行幾步,靠在床上。


    佛尊的長相沒變,還是那張能讓六界無色顏的臉,不過眼角下的紅蓮胎記卻是不見了,此刻少年樣的佛尊微闔著眼,臉上有些許不正常的病氣,嘴唇淤紫。


    “咦?”嵇清柏看了出來,“長情毒?”


    陸長生心裏咯噔了一下:“你識毒?”


    嵇清柏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心想你上輩子給我下的藥我也都認識。


    “你家郎君中了箭傷。”嵇清柏掃了一眼少年的肩頭,“箭身上有毒?”


    陸長生神色複雜,沒想到一個山裏鄉野的和尚能懂這麽多,咬牙點了點頭。


    嵇清柏挑了下眉,明白過來。


    長情不是光光解毒這麽容易的,這還是一副致死的春藥,中毒之人需在兩個時辰內與男人苟合,且其後一年,每隔七日都得找男性紓解,真正是折辱又殺人的奇毒。


    怪不得荒山野嶺的找他這個陌生和尚來辦事,這幫人八成是準備等他解了這次燃眉之急後就送他歸西的。


    應也是佛尊自己的意思,嵇清柏頭痛地想,這跟上輩子一樣,草菅人命、殺人如麻的性子可怎麽辦才好啊……


    陸長生大概也意識到了嵇清柏已經差不多都明白了,一時兩人相對坐著都有些尷尬。


    話雖不說破,但明擺著抓你來就是為了瀉火,結束還得被滅口的的慘事兒,任誰都不太可能接受。


    但和尚顯得很冷靜。


    嵇清柏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朝著陸長生一笑:“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施主這毒,貧僧能解。”


    陸長生:“可這情毒……”


    嵇清柏搖頭道:“不用與男子苟合,也能解。”


    開玩笑,神仙下界雖法力有製,但他已不是上輩子神魂都不穩的情形了,雖不能活死人,但解個毒真不是什麽難事兒。


    陸長生將信將疑,但見嵇清柏如此篤定,還是扶著自己家郎君起來。


    嵇清柏從腰間拿出一粒小丸,除了百草外,還混著他的法力,送進了少年人嘴裏。


    “這藥隻能解一次毒,貧僧現下也隻有一粒。”說著,嵇清柏頓了頓,雙手合十,低聲道,“駝山寺雖小,但也能住外賓,各位如若不嫌棄,還望移駕寺中,多逗留陣子,好給貧僧製藥的時間。”


    陸長生有些拿不準主意,但見吃了藥後自家郎君已然緩了之前氣浮血燥的脈象,頗為驚訝地瞧了幾眼嵇清柏。


    陸長生天生是個藥癡,自認醫術獨步天下,不論製毒製藥,既能讓人生不如死,也能妙手回春,如今見人能解長情情毒,怎能心裏不癢癢。


    不過陸長生自認君子,不會幹逼人吐露藥方之事。


    “不如方丈等上一等。”陸長生想了想,誠懇道,“等我家小郎君醒了,再做打算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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