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後來嵇清柏發現,檀章找他出來倒也不是光睡覺。


    花果林子大如天勺,中間一汪碧湖,連著高峰瀑布,河流淺溪,青草叢叢,樹蔭蔥鬱,花開時節馥鬱漫天芬芳國色。


    嵇清柏平時愛在湖邊垂釣,辛夷花樹下風滿花香,繽紛落了他一頭一臉,順著溪水打著旋兒的流到遠去,後來湖邊坐著的換了個人,檀章赤著腳,踝上金色的忘川鈴似泉水叮咚,停在了那一片落花處。


    嵇清柏覺得自己會偏愛辛夷花不是沒有道理,任誰看那般美景數萬年,入了眼又進了心必定是想忘也忘不了的,他原身是隻貪睡好吃的食夢貘,元魂裏又有上古神燈清泊明智,才能如此萬年都不色令智昏,癡迷佛顏。


    如今人間的夢魘閣中,那樹玉蘭明年春天定是能花壓滿枝,芳香年歲,嵇清柏又想到佛境裏萬年的光陰流水,有些可惜自己怕是見不到了。


    回宮後他就被檀章留在了禦龍殿,說是“留”不如說被禁更恰當,原本夢魘閣的東西全都搬進了皇帝的寢宮,連他讓丫鬟出宮偷摸買回來的畫本子都到了檀章手裏。


    嵇清柏見皇帝晚上看他的畫本,有些尷尬。


    檀章無趣地翻了幾頁,倒不是什麽才子佳人,都是些神仙誌怪,於是扔到一邊,讓曾德拿下去。


    嵇清柏眼巴巴地看著,心那個痛啊。


    回頭曾德又送來了藥。


    嵇清柏:“……”


    皇帝言簡意賅:“喝。”


    嵇清柏隻能兩眼一閉,噸噸噸地喝了。


    喝完他正齜牙咧嘴地散著苦勁兒,就看見自己丫鬟托著新裁的胸衣進來,皇帝看過去一眼,頓了頓,沒多問什麽。


    嵇玉有一件胸衣還在檀章的手上,皇帝沒忍住,向對方的胸口望去一眼,這人非常不愛穿這種貼身的衣服,能趁他不注意,就偷偷摸摸給扯了,以為自己不知道,殊不知貼的近了,這胸口兩團飽滿的肉想讓人不注意都難。


    檀章不知怎的,又想起那晚山洞裏平平板板的侍衛,目光不知覺遊到了嵇清柏的腰上。


    還是太細了,他心想,得再養胖一些。


    第16章 拾伍(上)


    雖說被禁著,但嵇清柏的日子過的還是舒坦的。


    曾德現在像把他當菩薩似的供著,出去晃一圈後邊都像跟著戲班子一樣,檀章如今每天上朝,非常勤政愛民,嵇清柏有隱約聽說嵇銘的權被削了不少,外頭總有動靜想戳他眼門前來,嵇清柏隻當啥也不知道。


    不過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宮裏過年,按規矩後宮的親眷都可進宮來共享家宴,像嵇玉如今這般地位榮寵的,嵇銘肯定是國丈的規格,這點麵子檀章不會不給。


    嵇清柏下半年來被養胖了不少,不過腰還是細,他發現嵇玉這身子就算長起來,該胖的不該胖的仍舊是分的清清楚楚。


    禦龍殿和夢魘閣不一樣,後頭種的是與太和殿一樣的竹林,嵇清柏去了幾次後,覺得沒什麽意思,就不怎麽願意逛了,結果沒幾天,丫鬟又哄著他去走走,嵇清柏被纏的沒法,過去後發現竹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被砍光了,居然全給換成了玉蘭樹。


    南方的天氣要是暖和,辛夷花的花期卡在年關就能開,嵇清柏原本以為離了夢魘閣鐵定是瞧不見了,沒想到居然還能看到。一半紅一半白的花瓣婷婷嫋嫋開在枝頭上,嵇清柏坐在樹底下,抬頭靜靜望著。


    檀章下朝後趕回殿中,到後頭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光景。


    曾德不敢打擾,對嵇清柏身邊跟著的人使了個眼色,一眾人默默退下,留了方安寧給兩人。


    嵇清柏回過頭,隻見檀章一身玄色的龍袍,外頭披著雪白的狐裘,站在盈盈花樹下。


    這陣子皇帝賞他的東西多如流水,嵇清柏今天除了這一身行頭外,手上捧的爐子,腳下墊的墊子,都是檀章這幾日親自條好了新送來的,隻是他實在不會搗鼓首飾朱釵,腦袋腕子上空空蕩蕩。


    “陛下。”嵇清柏迎著檀章站起來,今天有家宴,他換了身丫鬟挑的華服,前後都繡著鳳凰的圖樣。


    照理說沒被冊封之前,嵇玉既不是中宮之主,也坐不了皇後之位,穿鳳袍該是逾矩了,但檀章也隻是看去一眼,並未說什麽。


    “回去吧。”皇帝把狐裘脫下來,蓋到了嵇清柏的肩上,“明天在看。”


    嵇清柏笑了下:“花開太多了,壓根看不完。”


    檀章握著他手,輕輕捏了捏,回頭淡淡道:“不論多久,日日來看,總有看得完的時候。”


    嵇清柏楞了一下,他笑意斂去了半邊,抿著唇沒說話。


    因為嵇玉怕冷的緣故,禦龍殿裏的地龍從未熄過,一行人跪著接駕,嵇清柏剛進去就看到成排的箱子堆在地上,掀開了蓋,他的丫鬟忙前忙後地幫著收拾。


    曾德滿臉喜氣,諂媚道:“這些都是陛下挑了給娘娘的,娘娘看看?”


    “……”嵇清柏心情是真有些複雜,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還能當個寵妃。


    檀章接過帕子淨了手,他坐在羅漢床上,指了指地下:“你挑幾個,其他讓曾德幫你收羅好。”


    嵇清柏隻好上去挑,一箱子頭臉首飾,一箱子金銀玉器,還有一箱子各式各樣沒見過的稀罕物件,他清心寡欲地當了上萬年神仙,夢裏才有的銷金窟如今就在眼皮子底下,饒是清柏上神都有些眼花。


    皇帝見他挑半天停不下來了,倒是有些不樂意了,隨手拿了串珠子,又讓曾德把餘下的放起來。


    ……興致勃勃挑了一半的嵇清柏收手收的有些尷尬。


    檀章隻當沒看見,壓低了眉,道:“過來。”


    嵇清柏乖乖走了過去。


    串珠看著倒是普通的檀香木質地,但既然是檀章親自挑的,嵇清柏也是打死都不敢摘下來的。


    晚上的年夜飯在太和殿裏吃,也不知皇帝是有意還是無意,下手兩個禦位,左手邊太後,右手邊便是嵇清柏。


    於是嵇玉那位置,居高臨下對著自己的便宜爹,離得遠了,嵇銘的表情嵇清柏都看不太清楚。


    嵇銘也是鬱悶,照理說他現在是朝裏朝外默認的國丈,家宴該能與嵇玉離的近些,結果別說近了,人都瞧不真切,嵇玉更是像不認識他似的,全程眼風都沒瞟過來一下。


    家宴吃的如此憋屈,嵇銘肯定食不知味,心裏頭難受又不甘,半途中皇帝舉盞慶賀,嵇丞相自然不會就此罷休,離席道:“小女自打進宮,臣心裏就極為牽掛,玉兒身體羸弱,冬獵又遇了風寒,臣實在放心不下,想親自好好看一看小女。”


    皇帝笑了笑,倒是和顏悅色,口吻溫柔:“玉兒不就在這兒麽,愛卿要看就看,朕怎會阻止。”


    嵇清柏眨了眨眼,他端端正正坐著,非常泰然的讓自己爹“看”自己。


    嵇銘噎的差些吐血,他跪在幾十層的台階下麵,能看出個什麽玩意兒來?!


    檀章耐心等了一會兒,又非常好脾氣地開口問道:“愛卿看完了嗎?”


    嵇銘:“……”


    第17章 拾伍(下)


    對嵇清柏來說,嵇銘怎麽樣他還真的一點都不關心,凡人間的親緣要說有多羈深,作為神仙來看卻是緣淺的很,區區八十年壽數,父母親子最多半載,怎又比得過日月星輝。


    麵前的玉盤珍饈不曾空過,嵇清柏挑了幾樣菜吃,發現魚肉都是剃好的,宮人一般沒資格碰主子的吃食,他碗裏又多是檀章賞賜下來的,這幫他剃魚骨的人,怎麽看都不會是旁人。


    嵇清柏吃了幾口,就忍不住抬頭去看皇帝。


    檀章的眉眼低垂,執箸的腕子微微動著,抬目見嵇清柏正望著自己,輕輕挑了下眼。


    縱使天上地下有千般道不明理還亂的因果糾葛,在此間似乎也沒了任何意義。


    觥籌交錯,玉樹明燈,萬千層樓染上了佛尊的眼角眉梢。


    哪還有什麽不悲不喜不怒不嗔呢?


    家宴散後還有守歲,不過與嵇清柏是沒多大關係了。


    結果回宮的時候還出了狀況,嵇銘居然借著宮裏安插的人向他遞去暗話,打定主意勢必要與他見上一麵。


    ……在後宮安插眼線這招,跟放個刺客進來沒什麽區別,嵇清柏臉都黑了,心裏起了一股無名火。


    嵇銘他當然不會去見,來的暗樁更不可能放了,對方以為他不敢伸張,結果嵇清柏直接讓身邊的宮人當是刺客拿下,禦龍殿中燈火通明,趁著皇帝在外頭守歲,嵇清柏坐在殿內問話。


    “總共有多少人被安插在宮內?”這話是丫鬟替他問的,嵇清柏剛從殿外進來,身上夜露深寒,一回來就被灌了藥,抱著暖烘烘的爐子。


    暗樁對他那個“爹”倒是忠心耿耿,苦口婆心勸著嵇玉要為嵇家的千秋鼎盛奠基立業,話裏話外還指桑罵槐,說他不忠不孝,沒有祖宗家法。


    嵇清柏聽著可笑,他喝了一口丫鬟遞來的茶,淡淡道:“我三歲離魂,癡了十二年,在家裏的時候也沒見著丞相要我建功立業,為祖宗考量,怎麽如今反倒又有念想了?”


    跪在地上的人噎了一噎,又聽嵇清柏繼續說道:“丞相是不是忘了件事兒,這天下百年後都不會是姓嵇的,一些野望還是不要有的好。”


    “他一把年紀了,要是想告老還鄉,榮歸故裏。”嵇清柏擱下茶盞,發出“哢”地一聲脆響,低頭望著地上的人,冷道,“你回去告訴他,我倒是能幫這個忙,在皇上麵前替他美言幾句。”


    曾德佝僂著腰小心翼翼行到檀章的身邊,皇帝守歲也就是和幾個外臣在金池園裏喝喝酒,討論下風花雪月,詩詞歌賦,隻不過檀章始終提不起什麽勁來,對著酒色聲場,也是神色懨懨地漠不關心。


    “睡了?”曾德還沒開口,皇帝先問了一句。


    就算不指名道姓,大總管也知道問的是哪位。


    “剛躺下,睡沒睡不清楚。”頓了頓,曾德將嵇清柏之前的做的事兒精煉著說了個大概,檀章聽完,表情看不出喜怒。


    過了一會兒,皇帝才說:“生氣了?”


    曾德猶豫了一會兒,苦著臉老實道:“應該是動了怒,臨睡前丫鬟理了帕子,說是上麵有血……”


    皇帝握著杯盞的手一頓,曾德眼見著酒水被灑出來大半,嚇得跪在地上沒敢動。


    檀章的臉色青寡,沉默許久,才沉聲命道:“召陸長生進宮。”


    第18章 拾陸(上)


    嵇清柏還真不是因為動怒才咳血的,他現在命不由己,早些時候也許什麽都能告訴檀章,前世因後世果的,跟佛尊說清楚也影響不了分毫,但現在反而什麽都不能講了。


    也不知道是從哪裏開始出的岔子,嵇清柏原本並不打算和佛尊的命數糾纏在一起——開玩笑,他的佛尊法印無極,超脫六界,要是一個不當心糾纏深了,等著嵇清柏的就是魂飛魄散,元神俱滅。


    他隻是想下界來幫個忙,結果幫來幫去,他成了檀章的因果,這罪過可就真的是大了。


    睡得迷迷糊糊著,嵇清柏感覺又有人在灌他藥,等終於喝完了,他才發現自己在檀章懷裏。


    皇帝的身上清爽宜人,像一捧暖雪,這麽多天下來的滋養,對嵇清柏來說,檀章可比藥有用多了。


    見他醒了,陸長生終於長鬆了一口氣,又說了一堆什麽不可憂思過慮,易怒傷肝的話。


    嵇清柏聽得暈暈乎乎,隻能伸手扯住檀章的衣袖,喘了口氣道:“我沒事……什麽時候了?”


    丫鬟在旁邊抹眼淚,抽噎著說:“娘娘你睡了三天,嚇死奴婢了。”


    嵇清柏:“……”他真不知道自己能睡這麽久。


    陸長生大概心裏也苦,大過年的,提著腦袋來給他看病,而且還是治不好的那種,現在用啥藥心裏頭都慌,太醫如今看這位嵇玉娘娘就像看個死人似的。


    嵇清柏躺了這麽幾天,外頭也不安生,內宮裏死了一批人,死狀淒慘可怖,最蹊蹺的是第二天屍體都被人灌了金水,送到了丞相府的門口。


    那一日朱紅門前的屍骨堆成了海,血色漫天,丞相府的下人都被嚇瘋大半,嵇銘第二日更稱病下野,上書卻被皇帝給駁了。


    “玉兒這幾天病了,朕很是心焦,愛卿要是這時候離開,她知道了一定心裏難受。”景豐帝麵色哀痛,一副情深不壽的模樣,“等她醒了,愛卿的去留再議也不遲。”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嵇銘怎麽可能還不明白,嵇玉要是之後能繼續好好活著,他憑著當爹的身份,也能保全一二,嵇玉要是這回沒能撐過去,按照檀章的說法,嵇家上下滿門幾百口都得跟著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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