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士之前結印的時候,她就看到,他身上隱隱有別的樣貌——那是身形龐大的意識體,偏要屈居於相對矮小的身軀之中不得不蜷縮起來的樣子。


    見她不說話,道士隻是自我解嘲“我看不見,隻能隱約感覺到一些。師父說是我天賦不好。”說完見她沒有和自己說話的意思,紅著臉也不再多言,隻是站在她前麵,手中結印,嘴裏低頌。


    湯豆聽了幾句,他念的頌是‘祝語’,就是為她祈福的意思。


    但他借力的對象與湯白鶴教湯豆的不同。


    湯白鶴教湯豆的是‘著八方英靈’,而這個道士用的是‘恭祈諸方神佛’。


    湯白鶴以前說過,所謂的‘頌語’‘結印’這一整套,就是向別的不可見的力量借力的意思。讓它們幫自己辦事。


    但同是借力,‘著’有喝令的意味,‘恭、祈’這兩個字明顯則更有求人的意味。


    湯豆記得,自己有一次和湯白鶴出去玩,湯白鶴順手幫別人辦什麽事兒的時候,所念的詞,和道士的也不一樣,更是另外一套了。


    湯白鶴自己念的是‘恭請曆代師祖’,湯豆有問過,為什麽頌詞不一樣。


    湯白鶴說,大家都是借力,借的卻未必是相同的力了,像她自己借的,就是觀中曆代道祖的力。


    懂行的人一聽,就知道她這一派是有來曆的,不是□□‘公司’,能用這種頌的道觀,起碼存在了百年往上,還出過不止一個非常厲害的人物,這些人物足夠地牛,才能死而不滅,供後輩借力沿用到今。


    湯豆以為稱呼不同,就是借了不同的力。湯白鶴也說不是。


    還打了個比方,說“你爸爸在家,你媽是不是老連名帶姓地叫他,使喚他端個茶、切個瓜?但他的下屬們,就不會叫他名字,要尊稱一聲‘院長’,‘請院長’簽個字,蓋個章什麽的。還有時候呢,有些嘴甜的小姑娘還會誇張一點,叫一聲‘湯大帥哥’,號稱他是自己的‘愛豆’,自己是他的迷妹,請他幫忙辦事,但這些,不都叫你爸嗎?叫同一個人嗎。”


    笑著調侃說“你爸是什麽大明星,大愛豆嗎?不是吧。我們有時候稱某些力量為‘神佛’和這是一樣的道理。它們真是神佛嗎?當然不是。雜亂的精神力量而已。”新時代的女道士,嘴裏新詞特別多。


    甚至對於這些請神佛的,湯白鶴最看不起了,曾說:“什麽恭請神佛呀,你聽,連個明確的對象都沒有,有點誰聽到了這句馬屁,就是在叫誰的意思。這不和大馬路上,跑來跑去拖著路人叫‘帥哥’,求著別人幫自己辦事,是一樣的嗎?丟人現眼。”


    道士作完,見湯豆盯著自己出神,有點不好意思。說“我道號無為,居於清水觀,這次是出門幫師父拜訪舊友經過此地。”


    湯豆回過了神,心裏一動,清水觀她當然知道。


    如果沒錯的話,賀知意放的影像中,二叔就是在那裏出事。


    據賀知意的說明,清水觀存在了不止百年,當時賀知意的原話是‘清水古觀發現有異’通知了外界,沒有人相信他們的話,隻有湯白鶴‘隻身前往’,最後事發。


    那麽自己完全可以從清水觀為起點,一點一點地去抽絲剝繭尋找所有疑問的答案呀!


    有了這個主意,原本萎靡的心情一下便振作起來。自己真的太傻了,如果不是送到眼前,這麽大的線索都沒有想到。


    精神好了,拉著無為道長纏問了半天。還跑出去,和徐娘子說,一定要去清水觀去看看。


    無為因為她能看得見顯形的印子,也很有些心動,再三地和徐娘子說,如果是真的能看清,那像這樣的天賦是極為難得的,就是他師父當年也都沒這樣的本事。說自己會立刻寫信給師父,請徐娘子帶女兒一定要見師父一麵。


    徐娘子見道士才來,女兒就能下地走連精神也好起來,自然是巴不得女兒肯到道觀去。


    去了能見見觀主又是再好也沒有了。清水觀盛名在外,連今上都對他們十分客氣。別說隻是讓女兒去看看,隻要人能治好,恨不得讓女兒就在那種風水寶地住下才好呢。這麽想著,連忙答應:“清水觀就在京都郊野。剛好今年她父親生辰也快到了,我們左右也是要返回京都去的。就請無為道長和我們一路去吧,相互之間也有個照應。”


    第57章 龐郎


    因為是突然要出門,自然許多東西要準備,下頭報說,一時半會兒可弄不好的。但徐娘子著急女兒的病,不肯拖延。最後隻花了半天時間,著二十家將護送四輛大車,帶著些隨身的物品便上路。


    湯豆要了春夏跟著,另外徐娘子不放心,還將身邊的老嫫嫫姓宋的派了過來,寸步不離地在後麵車上守著她。


    原本春夏剛上車時,還有些惶惶的,因為陡然離家,自己母親也沒有隨著主家出行,隻有自己一個人,所以心裏十分不安。


    但車子駛出了城,看著外頭的新鮮,不一會兒就忘記了。樂嗬嗬地趴在車窗欞上,時不時還要叫湯豆“姐兒快看!”或是蝴蝶或是飛鳥。記憶雖然沒用了,但脾氣卻和席文文差不多的。


    原本湯豆不想帶著她來,這個時代不比現代出行方便,路上很辛苦。


    但春夏身上還有融合體在,萬一要是有異變,她身為下仆,可不像湯豆這位主家,能受到那麽周全的照顧,萬一有個好歹多不值得,還不如幹脆就帶在身邊。


    出發之前,湯豆也有詢問家裏的下人,附近還有沒有重病不治突然好轉,或突然意外險些喪命又救了回來的,想找到其它幾個人。但下仆們都說沒有。


    也不知道其它三人會不會是因故,落在了別處。又或者有別的原因,一時找尋不出來。


    但現在顧不到這些,湯豆也隻能把找人的事暫時擱置下,先往清水觀去了再說。


    一路上去,白天趕路夜裏投店休息,大概因為帶的家將多,別人看著他們人多事重,所以並沒有遇到什麽風波。


    湯豆也多少打聽了一些本主的事。


    這一家是姓公良的,男主人似乎是個高官,宋嫫說的官職長得很,她聽了也還是沒明白具體是個什麽官,總之很高就是了。而這身體的本主生母徐娘子,並不是正室,而是偏房,娘家是大商戶,她手上銀錢是從來不缺的,因隻有一個女兒,生來就有不足之症,好一時壞一時,總是招惹不幹淨的東西,所以隻自帶著女兒,在山清水淨的老家修養。


    宋嫫說得直掉老淚“隻盼著姐兒這次就能好全。再不受病苦。”又氣說“當年要不是懷著的時候受驚動了胎氣,何至於早產而不足魂魄不穩的?”


    也問清楚,本主和湯豆一樣,都單名一個豆字,她一時也感到茫然。是巧合嗎?


    停車歇息時,她得機會問無為,認不認識有一家姓湯的。


    無為想來想去,搖頭:“到沒有聽說。”


    “你師父也不認得嗎?”二叔能在別人都不信清水觀道長話的情況下,一個人都要趕過去,那足以說明,這兩邊並不是素不相識的。


    無為認真地想了想,又搖頭。但也拿不太準,說“恐怕也得問師父自己才行。他老人家認識的人多而雜,我也並不是全知道。”


    湯豆又問“那,你們道門有沒有什麽,叫人的意識……不,叫人的魂魄,能與別人的身軀嚴絲合縫,如原生一般的法子?”


    無為一聽突然正色,義正言辭道“你小小年紀,可不要想些歪門邪道!人之生死,自有定數。逆天倒施是萬萬不行的。”


    湯豆做出開玩笑的樣子:“我就是好奇,隨口那麽一問。想知道天下會不會有這樣的事而已。”


    無為見她不像作偽,又看她年紀小,並不像是奸邪之輩,這才沒有再追究,但說:“天下不會有這樣的事。便是問到開宗、立派、建觀的□□師那裏去,也是沒有的。”語氣篤定,看來說的是實話。


    湯豆覺得好奇,問他“你們清水觀已經建觀多少年了?”


    無為想了想:“聽師父說,至今已有四五百年吧。那時候天下小國林立,還不像如今有統一大業。當年,□□師出身貴胄,突大夢醒來,離世入山,在山林之中建立了清水觀。”


    “大夢醒來?”湯豆追問“怎麽個大夢醒來法?”


    無為搖頭:“師父沒有說得太清楚。但曆代是有傳言的,說□□師在夢中去了仙境、見了仙人,偷看仙書,醒來後,將夢中所見,記錄成冊,也就是後來我們觀裏曆代研習的《雜策》。”


    湯豆就不明白,聽上去是很厲害的東西,怎麽會叫雜策這麽隨便的名字。


    無為笑著說“封皮上本來還沒名字呢,這個名字都還隻是大家私下叫的,因為裏麵包羅萬象,小到作法找貓找狗,大到成仙得道的技法,都是有的。”


    成仙得道?湯豆心裏一動“那這麽多年,有人學成了這個成仙得道的技法嗎?”


    無為搖頭。


    “為什麽呀?”


    無為輕笑“別說成仙得道的技法,就是其它許多,隻要是稍大一些術法,也是沒有幾個人能做得成的。一本雜策看著熱鬧,其實都是紙上談兵罷了。能用的不足一二。大家都說,隻是裝裝門麵,驅邪當然是不在話下,旁的其實沒有指望的。”起了興致,又說了許多關於道觀的好話。


    後來湯豆返回車上,宋嫫嘀咕:“這道長怎麽自家的什麽事,都往外兜啊?”


    湯豆心裏卻像明鏡一樣:“他不是往外兜。他是覺得我有天賦,將來或者能做道士的。”


    宋嫫大驚失色:“那怎麽行呢?!”


    湯豆想到二叔穿著她那金閃閃的道袍,帶著鑲嵌著一堆寶石的冠子招搖過市,臉上不由露出笑意。二叔真胡鬧,可也真好看。


    宋嫫急了:“真的是萬萬不行,姐兒怎麽能去做女道士呢。”


    湯豆大笑起來“看把你嚇的。”


    宋嫫一看是玩笑的,可鬆了好大一口氣。直說“姐兒不好這樣嚇唬人。”說起做道士有多苦“奴婢去打聽了的,那清水觀建在深山老林裏麵,蛇蟲鼠蟻也多,每年都有被蛇咬了治不回來的。就算是要買點什麽,出山還得五六天一個來回。姐兒要是進了山,吃個點心都吃不著了,便是奴婢們快馬加鞭地去給姐兒買,回山也都餿了。咱們姐兒這麽嬌貴的人,過這種日子,娘子不得心疼死啊。”


    說完想來是不放心,怕清水觀真的要圖自己主家,立刻往前麵車上去,可能是去說給徐娘子知道。


    春夏正坐在一邊吃點心,見宋嫫跑走,扭頭小聲對湯豆嘀咕:“一會兒娘子就要來教訓姐兒了!宋婆子最愛告狀!”


    湯豆逗她:“可不是嗎。我一會兒肯定要被教訓的。”


    春夏生氣:“老婆子這麽多嘴!姐兒明明也就是隨便說個樂,她都要去說!”生怕主家挨罵,幫著出主意:“一會兒娘子一開口,姐兒就捂著頭裝昏,我立刻撲過去大哭幫你遮掩。娘子一看這樣,便心疼你,也就不會多說了。”


    湯豆看著她肉乎乎的小臉,問:“那你不怕,娘子發現了要罰你的!”


    春夏自得:“我怕什麽呀,大不了打我一頓,過兩天也就好了。我肉厚著呢,平常養出這些肉來,現在可不就頂上用了嗎?再說姐兒會護著我的。”她揚著雙下巴:“姐兒不論什麽時候,都是護著我的。我也護著姐兒。”臉上還沾了餅沫,大概並不知道自己這個想法是從哪裏來的,但就是無比的篤定。


    湯豆看著她,想到在付子安和柳長宗死後自己與她大吵的那一架,想到夜裏她躺在那兒低低的哭聲,心裏一時好酸澀。看著她,湯豆想,不論席文文是什麽人,在自己心中,她永遠就是席文文。如果她曾做惡,那自己就幫她自省、贖罪,如果她將來作惡,那自己就勸誡、阻攔——這才是摯友該做的事。


    兩正說著話,車子突然緩速停了下來。


    湯豆莫明地身上發寒,她連忙看看外麵,天色已經暗了,今天落腳之處距得遠,所以不像前幾日,入夜之前就能到地方。夜色降臨山川景色,盡數籠罩在暗色之中。車隊裏固然是有燈,但照得不遠,光線也不比現代那麽明亮。時不時還隨風搖擺。


    外頭有腳步聲,似乎是下仆在急匆匆地來去,湯豆從窗戶縫隙向外看到不遠處地上躺了幾個人。看打扮,是隨車的家將。有人見他們倒了,急呼“這邊不好了。”話音沒落,又有好幾個正向這邊來的人,走著走著,莫明地就倒了下去。


    刹時間,驚叫聲四起,一下就亂了起來。個個都像沒頭的蒼蠅,也不知道要往哪躲,到處亂跑。


    不到一閉眼的功夫,竟然一下就倒了大半。


    春夏嚇了一跳。藕節似的胳膊,攔著湯豆,緊張盯著外麵。還想下去看看,到底是什麽情況,湯豆一把攔住她“不要動。你沒看到人越跑越倒嗎。”


    春夏立刻就不動了。對她的話實在唯命是從。


    可這時候,前麵車子卻有人影下來。


    湯豆伸頭看,是徐娘子帶 著好幾個仆婦,連忙大聲喝止“誰也別動!”這時候也聽到不知道哪裏,傳來無為身邊小道長的聲音“全都呆在原地,切忌慌亂奔跑!”


    可不知道徐娘子是聽不見還是怎麽的,竟然還是帶著人跑了過來。


    一路跑,人就一路倒。


    好像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追著她們。


    徐娘子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人不過片刻,就到了一地。頓時全身抖得和篩糠一樣,隻咬了牙往前狂奔,因著衣衫繁複裙裾寬大絆腳,還摔了幾跤。


    眼看隻剩下她一個還在掙紮,四周都隻有倒地不起的人了,湯豆摟起裙子,翻身出去,站在車轅之上,雙手快速結印念完了頌文,雙手猛地向地麵按下。


    在她那雙小手接觸到地麵的世界,呼啦猛烈的風,從她腳地崩裂而出,將她身的衣衫吹得胡亂飛揚,再由她身上而起,並向四周蕩去,急如箭矢竟帶起鏗鏘之聲。


    急風所過之處,龐郎人意識體顯出形狀。


    原來,那些倒地的人不起的人,正被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其它龐郎人牢牢按住。


    那些外來的龐郎人先是伸手拉扯,想將身軀中的這個意識體趕出去,但顯然並沒有成功。


    那些意識體似乎在進入人身軀就完全與血肉融合,哪怕形態詭異別扭,卻是堅不可破。看情況,趕是絕對不可能趕得走。


    但隨那些外來的龐郎人並不放棄,便索性俯身,吞噬起那些身軀之中的意識體來,不論對方怎麽掙紮,很快就被其咬食,化為已用。它們邊咬食著,邊將自己往騰出了空位的身軀裏麵擠。甚至有兩三個,搶奪一個的。相互撕扯如猛獸一般。


    有一些動作快的,已經成功吃完了同類,據身於新的身軀之中。


    很快,那個原本昏厥的人迷迷糊糊地轉醒,坐起身,低頭看著自己,有大哭大笑,喜似發瘋的,有怔怔發呆,喜極而泣的,但也不過片刻,那些表情淡去。大約是身軀的記憶占據了上風,很快便露出惶惶之態,似乎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喊著‘娘子’、‘嫫嫫’ 嚇得到處亂跑。


    但不過跑了幾步,又被其它外來的龐郎人抓到,按住了倒在不起,啃食起來,如此往複。


    湯豆沒有想到,看到的會是這樣的景象。這簡直……簡直如活生生的地獄一般。


    她猛地抬頭看去,夜空中,還有漫天漂浮的好一些龐郎人,正以徐娘子和她以及春夏為目標,俯衝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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