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明明白白講了“你要是逼得緊,我也可以胡說,沒有十年八年,你根本不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的。但是你也沒有十年八年的時間。”


    他也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就算湯豆不在,也要為自己肚子裏的孩子想,但對方比他想的更釋然,隻是和他講了一句“你也該去過幾天舒心的日子。”那意思,是不用再費神了。


    這種決絕令他震驚。


    但既然湯母油鹽不進,他也隻能另辟蹊徑。黎川在跟蹤湯母出浮島上船的時候,短暫地暴露了自己,監控室大換血還沒換完,第一個通知的是他。但他當時突然就有了這個想法——也許自己一直錯過了什麽信息,無法察覺,這時候如果有一個新的視角來看整個事件,說不定會有進展。


    所以攔住消息一路不打草驚蛇地跟過來。


    但是……黎川會成功嗎?


    他也感到茫然。


    此時身邊那幾個人,實在太無聊,低聲說笑打斷了他的思緒,賀知意對這些人感到不滿,但隻是皺眉沒有任何表示,畢竟隻是在渡口臨時花錢請的‘短工’。比不上浮島那些工作人員。


    但因為這幾段時間追得太過疲憊,他略略向後坐了一些。放鬆來靠在圍欄上之後,背上的每一塊骨頭都能放鬆一下的感覺實在太好了。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身邊望著外麵的人突然一臉呆滯,像是受到了什麽極大的震撼,猛地站了起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賀知意立刻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扭過去向湯家看去……一直不存在的三樓無聲無息地出現了。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起身向對麵衝過去。


    明明隻是短暫的距離,但此刻卻顯得格外地漫長。


    在衝進大門的瞬間,他就因為地滑而重得地摔了出去,一頭撞在樓梯台階上,眼前一陣發黑。身後跟著過來的人要扶他,但卻和他一樣摔成一團,他掙紮起來大叫“去三樓”幾乎有些聲嘶力竭補充“別讓黎川跑了!”這個人他用得上。


    但他們衝上去,人已經跳窗逃走了。


    賀知意調頭就追,可等他跑出門,便隻看得到車尾帶起的灰塵。


    對方甚至試都沒有試王石安那個破車,似乎是料準了那個車一定被追自己的人破壞,所以直接開走了賀知意幾個人開來的兩輛車中的一輛,剩下的另一輛他在走前也破壞了發動機。


    賀知意喘著氣回到別墅,才發現地上全是濕的,一股食用油的味道,大概是儲藏室多出來的,而樓梯上則比以前他來查看時多了一條歪歪曲曲的血線。


    這血線是剛畫好的,血還沒有凝固。線從一樓的第一階,一直向上延伸,一直到三樓結束。雇來的人說“這絕對不是劃破手指那麽點血畫出來的。不然凝固得太快,血量又太少。”


    賀知意不知道黎川是怎麽想到這種辦法。


    他順著血痕向上走,血跡到三樓消失在台階之上。


    屋頂上的巨大破洞還在,二樓的那一堆沙礫也在,唯一有變的是,在這兩者之間多了一個完好無缺的樓層。


    這一層的格局與下麵完全不同。


    它沒有分房間,而是打成了大通幹,裏麵的裝修也十分簡約。


    有一半空間,是用來起居。


    這一半大部門放著各種各樣的道袍,和各式各樣的頭冠。


    在看到這些東西之前,賀知意從來不知道,這兩樣東西能玩出這麽多花樣來。似乎這個人,雖然身在道,卻並不十分恪守規誡,大部份的道袍與冠子的樣式也完全沒有規矩。連純金冠上鑲大鑽的都有,惡俗得很,遠看還以為是個公主皇冠。再配上那種黃色龍鳳暗紋的袍子,讓人不敢想像穿上是多麽‘金光四射’‘與眾不同’。


    除了衣服和‘首飾’,這半邊空間多出來的位子,則放著很簡單的一張床,幾個娃娃抱枕,十分隨意。


    而房間的另一半空間,則是完全不同的畫風。


    占據了整張牆的書架上,裝滿了書籍和卷軸,甚至有一些書畫,還用密封的玻璃保存勘在牆體中。


    為了方便高處取用,配了兩個帶滑輪的梯子,書架旁邊的地上,隨便堆著不少雜籍之類的東西。


    賀知意走過去,隨手拿起一本,是中國古代怪誌故事。


    而在書架旁邊,對窗擺著一張大書桌,上麵東西亂糟糟,堆得滿滿的,但卻很明顯地有一塊很大的四方形的空位。說明這裏原來是擺著什麽的,但是已經被拿走了。


    “那小子抱了個箱子。”雇來的人說。


    賀知意坐到桌前的椅子上,從主人的角度看了看桌麵的擺設,他麵前左手邊有隻取了筆帽的鋼筆,但麵前隻空空的,有一塊小小的空隙沒有放堆東西,似乎原本放著什麽。照這個位置看,很可能是筆記本。


    黎川大概花了短暫地時間分辨哪些東西有用,也一並帶走了。


    “到底怎麽回事啊?”賀知意雇來的人,邊打量這間一點灰塵都沒有的屋子,邊犯嘀咕“這也太幹淨了吧。”災區被遺棄的房子,不可能這麽完好,也不像是很久沒有人住過,就好像時間在這裏是靜止的。


    但賀知意看見,房間裏那些衣物顏色已經開始發生改變。


    他說,這與其說是靜止,不如說是冰凍,就好像解凍過的魚肉在離開保鮮的環境之後,會更快速地腐敗,這些衣物的顏色也在快速地變得暗淡。


    “這屋子邪門啊。”那幾個人叨叨個沒完,想從賀知意這裏打聽點什麽“你到底是幹嘛的呀?”


    賀知意沒有回答。


    隻是環視著,周圍的一切。


    他聽說過大災最後一戰時,眾家眾門一同以人命開‘大祭奠’對敵的場麵。雖然聽上去簡直像群魔亂舞,但結局也實在令人震撼。也在視頻裏也見過真正起到了效果的‘大招魂陣’,而且也知道‘天鍾’到現在仍然真實存在。所以,他當然一直相信這些人並不是‘江湖騙子’。


    但他同時也是一個堅定的科學擁護者。


    這兩個觀點相互矛盾嗎?


    他想,也並不吧。因為有一句話最得他心——“摩擦生火也曾被當成妖術”。


    第44章 西山


    湯豆一行人,隨著這一家人上路後,一路北去,越往北方所見到的景色就越蒼涼,大地龜裂幹枯,植物更是不可能見到,偶爾能看到地上有可疑的痕跡,不知道是蛇還是別的什麽動物留下來的。


    夜裏有東西在營地附近徘徊,聽聲音悉悉索索,大概因為人多,所以不敢有任何動作。大型動物幾乎沒有見過。


    一開始大家在夜裏幾乎很難睡著,生怕會遭遇到什麽,來不及驚醒自衛。但後來漸漸也就習慣了。


    隻是對於從鎮邪裏出來之後卻來到這裏的事,每個人都還有很多不解。


    明明滲入物是從鎮邪中心湧出去的,可為什麽這裏卻一點影子也看不到?


    大家私下總是在討論這件事。


    最可能的說法是,也許從鎮邪中心來到這裏,並不像五人以為的那麽直接,在兩個世界中間也並不像他們以為的聯接得很緊急,而是存在著縫隙。滲入物則全部擠在這個縫隙之中,向人類的世界奮力突破。


    可為什麽呢?


    如果隻是想要找到一個可以生存的世界,明明這邊的世界也可以,它們為什麽執著於人類的世界緊咬著不放?——這是湯豆想不明白的。


    而對於宗長柳和付子安的死,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矢口不提。


    隻是夜深人靜時,席文文躺在同伴們中間常常無法入眠,她不能忘記付子安和宗長柳死時睜著的眼睛,但他們臉上並沒有恐懼,因為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生命嘎然而止也沒有任何征兆。


    她也明白湯豆所說的話是正確的,這次是自己命大,那下次呢?何況大家還有必須要完成的事。


    可對於這樣的湯豆,她還是感到陌生……


    明明說好‘大家永遠不要變’,但現在,一切都變了。


    可時間並沒有過去多久,湯豆的模樣,與兩個剛認識的時候也並沒有什麽不同。


    莫溫醒來示意她快點睡覺。明天還有很長的路。


    她看著這位新晉好友,失落的心情寫在臉上。


    莫溫低聲問她“怎麽了?”


    她小聲嘀咕“如果我遇到危險,但你來救我的話,一定會一起遇難,那你會來嗎?”


    莫溫垂眸,這個場景令他想到了自己一家人在那個木屋裏的最後一夜,大家躺在篝火旁邊,火光印在每個人臉上。


    爸爸說“一但有人落下,就會立刻被蟲潮吞噬,其它人停下來,也隻是一起死而已。所以,誰也不可能停下去救其它人。”他對著莫溫和小女兒重複著這句話:“就算是你們遇到危險,我和媽媽也不會去救你們。隻會等蟲潮褪去後,再將你們的遺骸拉回來,進行儲備。你們也應該這麽做。”兩個孩子看向媽媽,但得到的也隻是一句“我也會這麽做。”


    妹妹每年都參加狩獵,並不是十分軟弱或者太過於情緒化的人,可當時還是哭了。大概是對父母親情的失望。也或者隻是因為形勢越來越惡劣,一切已經像一場十足的噩夢,自己卻怎麽也無法醒來。


    可現在,麵對著席文文,莫溫突然理解了爸爸。他明白了爸爸在說那些話時的心情,明白湯豆喊出“我不會管你,也不需要你管。”時又在想些什麽。


    於是最終他搖搖頭“我不會。如果是我,你也不要來。”


    席文文無法接受這個答案,她完全沒有想過,莫溫會這樣回答自己。


    “你會。”她幾乎是帶著賭氣的成分“你會來。我也會去救你。湯豆也會去。她那麽說隻是生我的氣,怪我不好好保護自己。我們三個人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在湯豆昏睡時,她和莫溫一起經曆了很多,現在在她心中,三個人的感情是一樣的。她不相信一切都是假的。


    可莫溫卻還是那樣回答:“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但那樣的情況我不會去。所以你也不用來。”他翻身,不再理會身後的人。


    席文文也許是委屈得哭了,她在暗夜中努力地克製著自己,不想讓任何人聽見,但卻還是有細細的抽噎聲傳來。


    莫溫靜靜地聽著沒有動。他對麵的湯豆睜開眼睛,兩個人沉默地對視。


    他看著這雙眼睛,卻在想著,如果那天,落在後麵的人,是自己而不是爸爸媽媽,他們一定會回頭。


    他們不會像他,頭也不回地逃跑。不會像他,真的在沒有食物的時候,將親人儲備起來。不會像他,把妹妹也拋在身後。更不會像他那樣,隻有自己活下來。


    但就算問一萬遍,他們一定會不會改口,會堅持說“絕對不會管你。”……所以,遇到任何事他也都隻需要顧著自己求生就好了,不需要有半點愧疚,好好活下去。


    這一瞬間,強烈的酸澀像潮水一樣淹沒他的心,它們一路蔓延,那種鼻酸眼漲的感覺十分陌生,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湯豆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兩個人沉默著誰也沒有說話,夜空下隻有席文文細微的抽泣聲。


    第二天毫無疑問,兩個人的眼睛都是腫的,席文文說自己眼睛進沙揉的,莫溫破天荒地向大家解釋自己被蟲子咬了。


    隊伍走到第六天的下午,一家人中最大的孩子叫半月的那個,認出了地平線上綿連連接在一起的小小山包們。


    “這裏是邊沿,再往西北方麵走十天,就能到……”


    “到目的地?”


    “不是,是到西山腳下。在山裏還得要走很久。”半月說。


    五個人都知道,他說的很久,就真的是很久的意思。按他說的路程算,進山之後就算中間不走岔路浪費時間,到達目的地時,這一家人起碼得有四個人老死在路上。


    但他們全家似乎都很坦然。


    在行走的過程中,半月全程一直都在和弟弟們說著什麽,有時候他們的媽媽也會講很多。


    寶林聽了一下,跟湯豆講“是在說自己種族的曆史。和自己家族的曆史。”


    他們活得太短暫,沒有文字,流傳下去的大部分東西都隻是圖畫。但要保存、製作這些圖畫,對他們來說,都是耗時不短的巨大工程,有時候甚至為了記載一件事,都花了幾個人的一生。


    所以隻有很重大的事情,才會有圖冊。其它一切都靠一輩輩地口耳相傳。


    據半月口中說,他們的種族已經綿延幾萬年了。對於曆史,他知道的都不太多,所講述的大部分都隻是日常生存方麵的,比如怎麽取火,怎麽在野外求生,怎麽種糧食,豬可能會發什麽病,一般有什麽藥可以治。


    一直悶悶不樂的席文文終於忍不住開口:“你覺得你們還能出山回家嗎?不然還講這些做什麽呢?”


    半月說“不到最後也不會知道是怎麽結果,等知道的時候,可能就來不及了。所以,不論自己以為未來會發生什麽事,都不可以放棄傳授生存的經驗,也不可能以放棄講述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關於整個族群的故事。這是祖輩的教導。”這也是他們存活延續到現在的基石。


    聽他說,他們的族群曾有壯舉,花費了很長時間創造了文字,但學會需要很久,大多數人都沒有那麽多時間,後來因為斷代,那些文字也沒有流傳下來。在這幾萬年中間,他們已經有很多的曆史,因為種種變故而遺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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