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和帝已生過一場氣,此時再聞,倒更有啼笑皆非之感:太上皇昔年縱的這些勳貴忒過了,自以為是到這等淺薄無知的地步。


    “罷了。已多有朝臣上折彈劾這兩處國公府,交通外官,依勢欺民等罪。朕本隻想等著刑部上書奏請批複就是。不料賈氏再三妄為,辜負朕恩,著革去世職,令錦衣府驗清家產,速速查辦。”


    在當今這裏,榮寧二府僅為四王八公的一份子,當今厭惡的,也是這些舊勳貴世家交結起來的勢力。單拎出榮國府來,實在不被當今看在眼裏。就連賈貴妃,也不過初時有些用處,隻因安撫太上皇看重老臣的緣故,才抬舉了高位,何曾叫當今真擺到棋盤上計算過。自宮妃省親之後,這些舊勳貴的家底被挖的七七八八,於朝廷於皇帝,都堪比雞骨而已。就連南安郡王聯合幾家在平安州的異動,也不夠是末路上的狗急跳牆之舉,當今料理起來亦是毫不費力。


    賈妃連棋子都算不上,偏偏上躥下跳惹人厭惡。這賈妃亡故,看在福佑公主的份上,慶和帝其實隻打算把榮國府扔在邊角落裏,由得他家生灰敗落就是。這等子弟無能,家底糜擲耗空的舊勳貴,不需管他,隻等幾年過去,他自己就衰落的找不見了,如同無數落魄世家一樣,空抱著祖德,末了連尋常百姓都不如。


    偏生這榮國府與賈妃一樣,非要跳出來給皇家找不自在。國朝多少大事,慶和帝哪有這些閑工夫理會這癬疥小事,偏生這疥癩之疾叫人看見了又惡心的緊,索性一巴掌摁死了事。


    皇後聽當今下旨意,不吭一聲。心下暗曬:這賈妃在時,自以為是個人物,自以為國公府好大的威風,其實若不是礙著太上皇,這些舊勳貴有如土雞瓦犬,有甚值得入眼的。況且太上皇也並非真重這幾家,不過是握在手裏與陛下博弈的工具罷了,還不甚順手合意。甄家倒了之後,太上皇也丟手不理了,這幾家不縮起來,還上趕著找死。如今榮國府才是開始,隻怕後頭能牽出一串呢。


    果然,雖說要查抄治罪,慶和帝也沒派什麽位高責重的大臣,隻命北靜王遵旨查辦。這北靜王有個賢王的虛名,其實毫無實權,因他是宗室過繼出去的,當今樂得優待幾分。名為賢王,實則‘閑王’,更是在私底下被人戲稱“酸王”,成日家愛說濃詞酸詩,結交的都是些臉長得俊俏娘氣的紈絝,行事也軟軟弱弱沒有剛性。


    當今在中宮歇晌,又往前頭理事。皇後恭送出去,就得大宮女附耳稟告些話。


    沉吟片刻,皇後方笑道:“真是無巧不書,賈家要拿捏的那個湛朱氏,就是程大伴的外孫女?”


    大宮女笑回:“可見他家無德,一應親故都與他離心。就是棲鸞殿得意的時候,程總管也沒親近過分毫。我可聽說程總管認的一子一女膝下僅有這麽一位,愛若珍寶,若湛恭人軟語求一番,程總管豈能不看顧兩分。偏看舊日情景,倒是敬而遠之的意思。”


    皇後冷笑道:“這原是他家老規矩了。平嬪難道不忠心,可到底怎麽著?逼得打小一起長起來的貼身侍婢噬主,這賈妃同賈家一般,都是好能耐。”


    “罷了,程大伴要告老,本宮就賞一個體麵給湛氏,也是程大伴這些年忠謹的好處。”


    朱繡歸家,和驥哥兒娘倆親香了兩三天還不足,娘倆個嘰嘰咕咕,說些誰都聽不懂的話,說累了就碰頭睡下。湛冬忍無可忍,在又被一泡童子尿洗身的大晚上,捏捏臭兒子抵在他胸口的小肉腳,命奶娘把他抱到寢房外間去睡。


    朱繡揉揉睡眼,看著湛冬濕了一灘的中衣直樂,也不知道熊娃兒怎麽養成的這習慣,總喜歡用腳抵著他爹的胸口,要麽是腿腳不老實把人鬧醒,要麽在晚上湛冬給他換墊布的時候,冷不丁給一下子。這會鬧得他爹又得擦洗折騰一番。


    隻雖沒濕到朱繡這邊來,可褥子還是得換的。朱繡看湛冬肅著的一張臉,討好的跟進耳房去,殷勤侍候他擦洗。兩人進去耳房,守夜的丫頭忙進來利索換下髒濕的被褥。


    次日,湛冬依舊去大營應卯,又得幾日不得回來。朱繡正逗弄著兒子玩,就有執事的嬤嬤趕著進來回稟:“徐老爺打發人來告訴,說是北靜郡王爺領錦衣府司官番役往榮國府抄家問罪去了。五城兵也被調派了一支前去,寧榮街已被戒嚴封禁了。”


    “這麽快!”朱繡把驥哥兒給奶娘,留下春柳看顧,扶著秋桂的手趕忙上前頭去。


    還沒到二門,隻見湛府大管家飛奔而來,言說:“太太快到前頭去,中宮內相來傳旨來了。”


    擺了香案,朱繡跪下,就有一個朱衣太監口傳諭令。說的那些話,多是溢美之詞,什麽性秉溫惠,勤孝敬老,嘉獎一番,又賜下許多宮綢財物。最了不得的是一對墜著鵝黃絛子的白玉如意。大慶有贈奉如意之風,萬壽節千秋節,臣下都會進貢如意給帝後,中宮娘娘此次賞下如意,表明很親近看重的意思。


    “謝娘娘隆恩。”


    送走內官,闔府都喜氣洋洋,朱繡雖摸不著頭腦,卻也令府中上下都賞一個月的月錢,又命各處不可懈怠。


    這如意,自然要等公爹和湛冬回來看過,再商議供到哪處去。


    又命妥當的護院出門打聽榮國府的事:“不必近前去,若是徐家老爺在,隻回明徐老爺便是。若是那處封禁的厲害,你們隻遠遠看一番,這女眷是仍圈管在宅子裏頭,還是壓解到別處。”


    兩個護院都笑:“五城兵裏,咱們倒認識好些個。不妨事,我們隻跟相熟的兵丁打聽打聽就是。”


    “萬萬小心。錦衣府辦差,與別處不同,謹慎些好。”


    朱繡心知徐海大哥必定是給自家和鄧家都送了信,隻是自己到底隔了好些重,倒是迎春,她又不掌家,幾個陪房不過是忠厚老實罷了,也不當用,這會子指不定如何擔心憂慮呢。便命執事的嬤嬤前去探候。


    這嬤嬤去時,迎春果然正垂淚驚憂,鄧夫人已派人出去打聽,也在堂上連連歎息。


    湛府的嬤嬤請了安,因道:“皇後娘娘賞賜下許多宮綢,太太命咱們給您送兩匹過來。”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鄧家六房太太聞言,臉色變了兩變,忙托辭走了。


    鄧大太太本就看重的是迎春這個人,聽這話心裏也熨帖,叫迎春帶嬤嬤回房說話。


    湛家嬤嬤忙告訴迎春:“您別慌,我們太太已打發人出去探問了,還有徐家老爺那邊也經心呢,裏頭的事,保準一有信就打發人告訴您來。”


    迎春這才坐下,歎道:“幸而三丫頭與妹夫往南邊探親去了,若不然,她的性子上來,隻怕我伏不住。”


    又告訴湛家嬤嬤:“我才打發人告訴林妹妹和四妹妹去了,叫林妹妹隻顧好她自己和四妹妹,萬事別管。你把我這話告訴你們太太知道。我和三妹妹已嫁出去的人,雖為娘家擔心,可也知國法為大,若是無罪,府裏老爺太太們隻暫時受些罪,料能無妨。若真有罪,咱們也不能幫著洗脫,隻能量力照看無罪的婦孺老幼罷了。”


    那嬤嬤回去就跟朱繡道:“鄧太太倒無不滿,鄧六奶奶也很明白,太太不用擔憂了。”


    徐嫂子也打發人來謝朱繡的禮,徐家婆子道:“我們太太已打發人去勸慰鄧六奶奶了,這是賈家的事,與六奶奶無幹。”


    朱繡一笑,這都是一樣的心,是奔著撐腰去的。


    直到下晌,打聽的護院回來稟告說:“那裏亂糟糟的,全家都被抄查登賬了,各房頭都被封門。賈家赦大老爺、政二老爺及寧府賈珍,都被提去質審。餘者暫時被關押在榮府院落裏。聽說被司官挖出來一處藏財物的密室,隻怕還有,所以令五城兵在府裏各處挖掘,隻怕沒一二日功夫是不能完的。不過錦衣府的番役去的不多,看管女眷的倒大多是五城兵,這夥子人與鄧大爺有香火情,已承了鄧大爺的請,指使好幾個女牢的嬤嬤們押看,女眷們這兩日還無甚大礙。隻等看搜出什麽來……”


    朱繡道:“這就很好。女眷們不受折辱,已是天恩。至於旁的,有罪的服法,自有國法論處,咱們隻等著罷。”


    第105章 節婦


    是日, 因貴妃新喪,賈母鬱鬱寡歡,病了兩場。賈赦、賈政侍奉床前,都是孝子模樣。寧府賈珍與尤氏也是日日來看視, 奉些新鮮吃食哄賈母入口。賈母老懷欣慰, 這病才漸漸好了, 下令治了兩桌素席, 合家關起門來,一是為賈母心疼胡子都白了的兩個兒子這些時日的辛苦;二是要大家商議一回,族裏失了娘娘, 又無出息子弟, 日後出路如何。


    榮禧堂分內外擺下, 外麵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賈蓉、賈蘭, 裏麵是賈母、邢王二位夫人、尤氏、鳳姐、李紈與湘雲。另有一個賈寶玉, 先前還在外麵同父兄侄子一起, 後賈母見他多日懶懶的, 怕他在外頭又受他老子的氣, 忙叫了進去,仍是心肝肉的摟在懷裏。湘雲已不是之前的嬌客, 如今身為寶二奶奶, 隻有站著服侍太婆婆、婆婆的份, 看寶玉那樣, 抿抿嘴心裏著急:這等關係宗族的大事他不和老爺在一處商議,反到女眷這裏來是什麽道理?這麽大的人了,還是這樣撒嬌弄癡的做派, 難道能一輩子不操心隻教人捧著寵著嗎?


    李紈心裏高興,賈蘭被老爺叫到身邊坐著, 就是不能進言,也算正經參與宗族大事了,可見老爺很看重嫡長孫。


    賈母吃了一杯素酒,看堂下兒媳孫媳,不由得歎道:“想前些年娘兒們一起,一屋子幾都坐不下,是何等熱鬧。今日看來,咱們家的人太少了,叫我好沒意趣。”


    王夫人同尤氏商議,待要再叫幾個人來,賈母道:“雖是族親,隻她們不大到咱們府裏來,乍一叫進來,隻怕唬的不敢說話,更沒趣了。如今把圍屏撤了,一家子骨肉,那些腐儒們講的規矩,咱們今日也不用理會,索性大家一起說話。”


    十六扇厚重楠木圍屏被婆子小廝抬下,賈母在上麵居中坐下,左下首為男丁,右下首坐女眷,團團圍住,果然不覺忒冷清了。


    隻賈璉心內不虞,他身上還有差事,因貴妃薨逝,連鳳姐都得回來,他隻能向上官請告,得了一個月的假。本來前幾日就該回府衙應卯,隻是老太太說病了,拘著兒孫不叫離了眼。賈璉隻得托同僚再請幾日,說“害肚曆”,幸喜他頗得上官喜歡,才又得了五日之期。好不容易老太太好了,又弄這席麵,賈璉心已不在榮府,隻覺這是荒廢時日的敗舉,故而其他人高談闊論時,他隻垂眼閑聽,不出聲兒。


    鳳姐不知怎的,今日一直覺得心驚肉跳,去大廳外頭張羅酒菜時,伸手把豐兒拉到旁邊,急忙囑咐:“你跑快些,家去把你平兒姐姐叫上來,你們倆跟著我。叫興兒、彩明跟在你二爺後麵服侍,打發隆兒、慶兒兩個出去,在府外茶樓酒館裏坐下,看著些動靜,我隻怕不好。”


    豐兒也是她的心腹丫頭,聽這話臉唬的都白了,忙道:“奶奶這話怎麽說?二爺昨日還說,雖然府裏日益落魄,但落魄有落魄的好,隻怕能安穩躲過大風浪去。這……”


    鳳姐忙道:“我這會子心跳的厲害,寧可信有,等事到臨頭時,咱們還有些防範。若是虛驚一回,也隻當咱們合計這些日子,演練一次罷了。你快去!”


    鳳姐不提,旁人便不知:她往日經過好幾遭的奇事。賈璉燒妖鏡那回,她就有感陰私報應的話;蓉哥媳婦秦氏死前托夢,雖嚇的她半死,可從那之後,她開始為自己一房打算;她去年夢到一棵極繁茂的丹桂,誰知之後被朱繡的嬤嬤把出有了身孕;孕中不辭辛勞為妹妹們打算,果真安安穩穩的生下了哥兒……這一樁樁一件件,鳳姐偶然間想起,也覺神奇,她老有種其實這些年走的路是偷來的感覺——若依她閨閣時的脾性,必然不肯這樣韜光養晦,卻要風光畢露才好。


    豐兒忙從後角門出去,一溜煙的去告訴平兒。平兒慌了一下,立刻強自冷靜下來,把銀匣子拿出來,給了六個人各分了一把銀角子,又多給隆兒、慶兒兩人十兩,命他倆快出去。


    又掩上門和豐兒換好衣裳,兩人的中衣都縫了夾層,藏了兩張薄薄的銀票子。厚底的鞋子裏把硬鞋墊子摳出來,往裏頭塞進去十來個方整的銀角子,這鞋底是用黃楊木鑲的底子,原就是丫頭們在雨水多的時節常穿的。豐兒把硬鞋墊塞回去,又墊一雙布的,將鞋穿到腳上,走了兩步道:“不硌腳,就是沉的慌。”


    平兒且顧不得,把兩人頭上手上的首飾都擼下來,扔回妝匣裏,盡數換上不顯眼卻實誠的銀簪銀鐲。收拾立整了,才領著豐兒往外出。豐兒看著妝匣裏蝦須鐲、金折絲桃花簪、金累絲釵環等,由是不舍,忙拉住平兒的手道:“咱們不把這些藏起來?”


    平兒啐道:“又犯小家子氣了!二爺和奶奶怎麽說的?咱們把細軟藏起來,當誰看不出端倪呢?”又推豐兒:“奶奶等著呢,咱們快走。你也別眼睛拔不開,若是無事,我就把我那套金廂折絲的頭麵送你,到你出嫁的時候給你當嫁妝!”


    豐兒紅著臉啐一口,跑出去等平兒。平兒拿著大銅鎖鎖門,關門時往房內環顧一回,心裏也可惜:這屋裏擺件,還有散放的金銀首飾、綾羅綢緞,以及銀箱錢匣,統共算起來也得五六千銀子才能置辦的上,隻不知會便宜了誰。


    隻是二爺千叮萬囑,千萬別因小利壞了大事,以二爺和奶奶曆年的積聚並梯己,這屋裏若是空蕩蕩跟雪洞似的才真的招人懷疑呢。


    “你怎麽上來了?”湘雲正命婆子快提兩壺滾水上來,以備老太太和老爺喝茶。就看到平兒進來,忙笑問。


    平兒因笑說:“我們奶奶身子還虛,我隻不放心,在家裏也坐不住,越性上來侍候罷。”


    說著就往鳳姐那邊去,湘雲冷眼看她把瑣事都接來,忙前忙後,她主子倒能做到廊下歇著。兩廂一比,自己形單影隻,心裏想道,寶玉不作法,屋裏的丫頭越發胡鬧,得自己出麵才能降伏的住,多幾回,那些刁鑽丫頭不得深恨自己。若不然把翠縷和麝月提拔起來,她們做了通房,必然出頭,這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自己的恨暫可解了。又能得兩個膀臂,也可像鳳姐這般兜著手叫她兩個服侍。


    鳳姐看平兒兩個的妝扮,心下遂意,又怕她倆跟這裏穿金戴銀的媳婦丫鬟比顯得忒暗淡,忙作勢抹眼睛道:“你們很好,都妝扮的素淨些,也算是咱們對娘娘的心。”


    湘雲遠遠聽見,不太自在,摸摸頭上的攢珠銜紅寶累金鳳,還有腕子上叮當的四個金鐲玉鐲。看鳳姐主仆三個皆是素銀的首飾,她們一房還是哥嫂呢,自己作為弟婦,著實不該。隻得窺空回房,趕著換了些銀飾白玉頭麵。


    翠縷正看屋子,見湘雲回來,忙拉住,悄聲道:“奶奶先前很喜歡那對折絲燈籠耳墜子,四兒那丫頭今早不知跟二爺說了甚,二爺叫我開了匣子賞給那丫頭。我才說要回明奶奶,二爺就惱了,我不敢違拗,隻得給她。四兒那狐媚子眼下已戴上出去炫耀了。”


    湘雲心裏煩悶,又不好責怪翠縷,隻道:“你外頭去,我把妝匣子收一收放起來,二爺再問你隻實說不知就是,叫他來告訴我。娘娘薨逝,咱們原有功服,很不該穿戴這些,我收起來等日後用時再拿出來。你也回屋子把衣裳釵環換上素淨的來。”


    湘雲想起這屋裏博古架上確有一個暗格,把那些貴重首飾並她這些年攢下的梯己、以及賈母給的二千銀票,盡數都藏進暗格裏,隻留了些尋常東西在妝匣裏。自語道:“縱有知道這暗格的,敢拿裏頭的東西的,可就是賊偷了,攆出去都是輕的。”


    翠縷生了一肚子氣,回到她屋裏,換上衣飾。呆坐一回,也賭氣把細軟都拾掇起來,用黑布紮起來,桌子上摞椅子,椅子上摞繡凳,把那小包袱扔到房梁上去了。才顫著腿下來,心裏已是後悔,隻是橫梁忒高,方才賭氣還能施為,這會子看一眼就抖,靠自家根本別想拿下來了。不免又氣哭一回,想著明日求二門的小廝幫忙取下來。


    一時回到廳上,賈政看見本府裏三個小輩媳婦都穿著的樸素,暗暗點頭,覺其有心。尤氏今日打扮的也不算出格,雖不是銀飾,卻隻用一根小指粗細的金簪把頭發綰了起來,另外簪了幾朵絨花,並無紅寶綠翡這樣的妝飾。


    賈政一眼望見仍舊頭戴紫金冠、身穿竹青袍服,動作時露出裏頭血點子般大紅褲子的寶玉,氣的一咬牙,隻顧慮著賈母,不敢拉他出來叱責。


    這時候還早,李紈、鳳姐、湘雲張羅一回,仍往廳中來侍候賈母等,大家坐下喝茶說話。


    賈母因道:“娘娘雖去了,到底留下了公主,咱們家裏的人心不能散了!前幾日打發人去接幾個丫頭,二丫頭和四丫頭病著,三丫頭又和她女婿往南邊看女婿姑媽去了,竟一個都不能回來,我這心跟刀割似的。尤其她們大姐姐去了,我心裏更記掛這幾個孫女。璉兒明日仍往鄧家去接你二妹妹,四丫頭和林丫頭那裏,鳳姐兒去接。我這老厭物都好了,她們身強力健的,必然也好了的。你們分頭去接,定要給我把人接回來。我看見孫女,才高興,不然是不依的!”


    賈璉垂著頭,一心不耐,卻仍要應付著答應。


    賈母又看鳳姐,鳳姐黃著一張臉,站著都氣籲籲的,正要說話,賈母已皺起眉頭道:“鳳丫頭忒孱羸了些,正用你的時候偏指望不上!雲兒去罷,你與你林姊姊和四妹妹從小兒一處長大,她兩個見你去必然喜歡。”


    賈赦百無聊賴的擺弄茶盞,聞話,插言道:“甚麽二丫頭,那是我們長房的大姑娘。原是二弟的主意,府裏上下都教知道了,老太太也改了口罷。”


    賈母素知這大兒子是個混賬無賴,常在背後嘀咕些偏心之語,此時也不理他,隻吩咐湘雲。


    吃過兩回茶,賈母正要說請探候福佑公主的事,忽然聽見外麵亂糟糟的,似有許多人聲,還有驚叫哭喊之聲。不免觸怒了情緒,命賈璉去看,把膽敢鬧事的都打板子攆出去。


    賈璉尚未出門,賴大同二門上的家人已連滾帶爬的進廳,慌張嚷進來說:“不好了!錦衣府的司官帶著不知多少番役兵丁闖進來了,請太太們快快回避!穿靴戴帽的就進來查抄家產來了!”


    驚得廳內所有之人皆麵如土色,賈母等女眷沒聽完,已是兩眼圓睜,嚇得涕淚交流。一屋子人如沒頭的蒼蠅,誰也顧不得誰,隻不知往哪裏撞。鳳姐和平兒心裏早預料有這一日,雖也害怕極了,還有點子清明,平兒和豐兒夾著鳳姐,跌跌撞撞的往大廳旁邊給仆婦待命用的小室裏躲。經過嚇得呆住的史湘雲,鳳姐因對她倉促嫁給寶玉有自家緣由在裏頭,頗有點歉疚,這時就拉她一下,史湘雲渾渾噩噩的也跟她仨個避到偏室裏來了。


    錦衣府的番役十分凶悍不講情麵,鳳姐三人才避進去,他們就衝破賈家人進了廳中。經過的府種家人一應男女等都用繩索拴了起來。


    賈母和王夫人看那凶神惡煞的模樣,一翻白眼暈死過去。侍候的丫頭婆子拉這個,抬那個,哭聲震天。幸而北靜郡王已趕了上來,在外站著,命司官道:“都給我站出來候著。請內眷們回避,再按房封鎖,分頭查抄不遲。”


    那錦衣府的司官卻並不買賬,笑道:“罪人分甚男女!都捆起來在這屋裏圈著,還方便咱們查抄。”


    北靜郡王怒道:“旨意雖革去賈赦、賈政、賈珍等世職,可並未褫奪老太君的誥命,超品的誥命夫人你等也敢不敬!”


    那司官拱拱手,道:“王爺既然這樣說,這誥命卻也不同,叫這幾位誥命速速往那裏避去,其餘的還應押鎖起來!”說著,就指向一個小室,正是鳳姐幾個躲將進去的屋子。


    邢夫人和尤氏哪裏還顧得上那本是給奴才用的地方,忙不迭的就往那裏跑,鴛鴦琥珀兩個攙住賈母,彩雲彩霞半攙半抬王夫人,咬著牙硬撐住也往那裏頭去。司官瞟了兩眼,並不攔著。


    李紈拉著賈蘭,一手掩麵越過鴛鴦等人,搶著要進去,卻被番役一把揪住。李紈幾要嚇死,偏賈政此時跪在地下,被變故驚得神飛天外,根本顧不上長媳和長孫。賈赦、賈珍也軟到在地,還是賈璉尚存一些理智,忙拱手回道:“此為犯官堂兄之妻,乃是節婦。還請軍爺通融。”


    那司官打量賈璉一回,忽道:“什麽節婦!本朝可不興那勞什子貞節牌坊!況且你說節婦就節婦了,縱然是個寡婦,可我看也配不上節婦二字!我們進來時,一屋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正團團坐一處呐,哪家的節婦跟大伯子小叔子一處吃喝說話!”


    瞥一眼番役拎著的李紈,不屑道:“更何況你們府裏的事,滿大街都知道。你們先前那個什麽園子,貴妃遊幸過,不說封起來,倒叫那含玉生的外男進去居住,還有你這寡嫂,竟也住進一處軒館。你跟我說說,這是節婦的道理?我呸!”


    這話叫李紈羞憤欲死,更叫北靜王、賈璉等都無話說。


    司官下麵的番役點了一番,跪稟道:“還有兩個犯婦未在這裏。”


    賈璉聽說,急的臉色都變了,悔不該出頭替珠大嫂子說話,這下子要害了鳳哥兒,他死也不甘。


    忙要跪著膝行過來,寧肯舍命要攔住番役。


    挨了兩腳,那司官道:“罷了!這些女人終究小事,先抄檢大處。你們各自帶人,叫他家本宅的奴才引路,都給細細的全抄了!不管咱們的人還是五城兵,出來時都得給我脫衣脫靴的檢視,若有敢私貪財物的,一律軍棍伺候!除非你們吃進肚子裏去,不然被我發現了,隻軍棍可不算完,總要往錦衣府大牢裏享受幾日……”


    那司官陰陽怪氣地說完,內外的兵丁都大氣不敢出,各自應諾。


    揪住李紈的番役伸手猛地一推李紈,將她推往小室門前,另一隻蒲扇大的後掌已將賈蘭如同小雞子一般奪過來,拎著衣領子,往賈赦賈珍這邊丟出去。


    賈赦賈政皆不中用,賈璉方才為擋住番役,離得遠救不得,眼看賈蘭就要重重摔在地上。賈蓉咬牙乍著膽子撲上前抱住賈蘭打了滾,哐當一聲撞到楠木交椅才停下。


    李紈嚇得吐出一口血,趴在簾子前頭,不能動彈。裏頭鴛鴦和琥珀,流著眼淚抖著手,伏在地上伸手死命的把她拽了進去。


    北靜王此時進來大廳,瞪了那司官一眼,往當中坐下,那司官拱拱手,也大馬金刀的在下首入座。


    等了半晌,榮禧堂大院子裏已堆滿箱子財物,各隊抄家的都帶有一個登記物件的司員,院中還有兩個管總的賬房。


    錦衣府司官喚過一個總登記的司員進來,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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