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和王夫人都稀罕,這如此深宅,如何聽得到這些呢。兩人看一眼懨懨呆呆的寶玉,立刻命人請進來。


    卻原來此次本隻有跛足道人一人出山,他給了賈瑞風月鑒,自覺無事,隻等三日後來取寶鑒就是。於是仍回大荒山去了,與癩頭和尚席地坐談,隻等先了結一樁冤孽,賈瑞事了,才能引得那雌鳳入彀曆劫。


    誰知跛足道人才將坐下,忽然一口鮮血噴出來,立時心神大慌:“誰毀風月鑒?!”


    癩頭和尚扶他起來,也覺不妙,方從懷中摸出一塊石頭的小碎角兒,仔細一端詳,這碎角兒像是被汙濁纏身,靈光都黯淡了。不由得大為驚恐,道:“不好!通靈玉也出了岔子!”這一同感通靈玉,癩頭和尚隻覺氣血翻騰,忙凝神靜氣壓製下來。


    兩相攙扶著,隻重重影影,幾下就不見了身形。


    這通靈玉雖未能補天,卻也得了其餘四十九塊天石遺澤,身負些微功德,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皆與它息息相關。本該二人同去,隻是跛足道人的風月鑒被毀,分身乏術,癩頭和尚隻得孤身去探。


    這和尚一被請進府門,就好似給他打開了桎梏一般,府內小幺和門上的婆子都追不上擋不住,叫他如入無人之境,俄頃之間就到了賈母榮慶堂的東跨院裏。


    慌得薛寶釵、史湘雲以及一地的丫頭都要回避,賈母道:“他們出家人,不講究這個。這位菩薩很有道行,快請幫我孫兒看治看治。”


    癩頭和尚又說了些玄之又玄的話,複要那通靈玉來。


    賈母忙命人從寶玉項上取下來遞與他,他擎在掌上,本要唱些佛偈,卻不知為何嘔出一灘血水來,他驚疑不定,連聲道:“怎會?怎會!如何都亂了!”


    說著,隻見這和尚目似明星,來回打量這屋中諸人。


    朱繡從聽到那佛號的時候,就有些心驚肉跳,早已偷偷退到不引人注目的丫鬟堆裏去了。


    她見癩頭和尚像是找什麽一般,更是心頭急跳,可麵上隻學著旁邊琥珀,俱隻是擔憂驚奇罷了。


    那和尚一雙鷹目好似蓄有寶光,瞧過來時,朱繡隻聽腦子裏“叮”的一聲,“檢測到精氣搜魂,功德自動護持”。


    作者有話要說:


    注:“人口不理,家宅傾倒,或逢凶險,或中邪祟者,我們善能醫治。”出自原著。


    第53章 小廚房


    朱繡心中一動, 那癩頭和尚來回看了兩回,什麽也沒發現。他臉色青黃,硬撐著將通靈寶玉撫摩一回,勉強肅然道:“此物已靈, 人也將好了。隻是再不可使其被汙濁衝克, 切記切記。”


    賈母和王夫人趕著還想說話, 尤其是王夫人, 太醫聖手都說寶玉子嗣艱難,她隻得把希望寄托與神佛之上。


    癩頭和尚好似費了好些道行,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滴落, 本就是個醃臢和尚, 這大汗一處, 那味道實在難得的緊。王夫人離了的老遠就被熏的頭疼。


    賈母倒還無異色, 令人準備謝禮相送, 又留請和尚吃茶。那癩頭和尚此時已是心神大亂, 隻想盡早回去大荒山尋求根底, 不等賈母和王夫人再言語, 早已出去了,一晃之間就遠了蹤影。


    賈母道:“高人哪。”忙親手把那玉給寶玉掛上。


    眾人皆以為汙濁說的是賈瑞那日的情形, 都不大放在心上, 隻王夫人叫人出去給李貴傳話, 叫務必周全小心。卻不知穢物是汙濁, 這粉漬脂痕亦是汙濁,尤其是後者,日久天長, 危害更甚矣。


    薛寶釵冷眼瞧著那癩頭和尚,心裏也納悶的很, 想到了送她海上方和吉讖的‘癩頭和尚’,那和尚雖給她看過病,可當年到底年歲太小,寶釵早已記不清了,興許母親還記得,偏生今日事發突然,她又不在這裏,無從佐證。


    寶釵一時想:若果然是一人,怎的這般巧,給自己看過病,如今又來救寶玉,難懂自己和寶玉果真有宿命的緣法在?一時又驚疑不定:但凡得道之人,大都是仙蹤難覓,不理俗事,如何能巴巴的趕來救治寶玉,往常倒聽說過高僧救人點化之事,莫不是這和尚看中寶玉有慧根,要度他做弟子?……種種思緒,攪若亂麻。


    正想著,外頭來報:“家學太爺家的瑞大爺被個跛足妖道害去了半條命,璉二爺幫著報了官,全京城都在追拿。誰知那妖道如此大膽,竟然還敢登太爺家的門,幸而他用來害人的妖鏡已被焚燒完了……五城兵馬司的一位副指揮使大人砍傷了妖道,但這道人有些神通,還是叫他跑了……衙門發了海捕文書,令都中各家看緊門戶,勿讓妖人鑽了空子。”


    當畫著跛足道人的海捕文書被蓋上府衙大印時,好不容易逃到大荒山的跛足道人一下子撲倒在地,大悲出聲:“多年修為,一朝盡喪!成仙無望……無望了!”


    癩頭和尚神情亦委頓,頹道:“悔不該聽了警幻之言,如今晚矣。”後又扶起那道人,勸道:“如今皇朝正興,官印煌煌正氣加身,若無金口為道兄平反,恐警幻算計之事未成,你我就已重入六道,輪回去了。”


    道人驚駭,“通靈玉果然出了岔子?如今你我性命道途全係此玉……”


    癩頭和尚十分疲困,搖頭道:“不知哪裏出了事故,竟有功德善人托生此間,警幻所攔截之命軌多已脫出去了。隻我一人之力,勉強安撫通靈玉,卻看不出是何人。如今官印生威,道兄再不能入城;況且又快至元月,門戶都要新換桃符門神,連我一並難進去了……”


    道人跌坐在地上,精氣全無,委靡道:“功德善人?……你我仗依通靈石,妄圖竊取世族氣運,合該有此一劫。天道絕我!”


    “道兄暫且不必灰心,這賈氏宗族由盛而衰,我二人不取,氣運本也將散……況那警幻早已盯準他家,她所依靠仗恃的那一頁‘人書生死簿’也將要消散回歸,其將所有都押注在此甲子,還不如你我。”望族末世,易招魍魎。賈家所有一切神怪奇事,皆是因他家後繼無人,已漸衰敗的緣故。


    道人冷笑,“這警幻本是一株桃妖,桃本辟邪,她偏不走正道,以風月為根基,修那桃花瘴之術,日日以男女情孽增修為。若非那頁天地造化的‘人書生死簿’,早被神雷劈散靈識了,隻可憐你我一步踏錯,再不能回頭。”


    和尚也苦笑,複又勉強安慰道:“也不盡然,隻要我二人能度那賈家小兒入門下,通靈石就與我等結下師徒因果,我二人要借助它身負的補天遺澤,便也容易了……”


    榮府中,賈母正吩咐家下大小仆從,皆要盡心當差,看護好門戶。朱繡站在琥珀旁邊,隻覺從沒有過的神清氣爽,窗外被濃雲遮蔽的灼灼金烏,複又跳將出來,給冬日午後添上一抹暖意。


    ——


    “咱們莊子上的鵪鶉又要出籠了,這是今年最後一茬兒,我叫他們送一籠過來。”朱嬤嬤一麵看莊子上的賬簿,一麵跟朱繡喜道。


    “養鵪鶉飼弄熟慣了,比養雞鴨還好些,占用的地方又小,一個多月就能長成。都中富戶多,好賣的緊。咱們的鵪鶉養的又精神,又肥的很,如今都不必使人去賣,各家還有酒樓就上門來訂。隻這一項,今年就賺了近六百兩紋銀。”


    朱繡正坐在炕沿上繡著一幅公雞啼鳴和牡丹花的桌屏,準備年節時奉給賈母。若往年還不必如此鄭重,隻是從去年起,她實際上就不算是榮國府的丫頭了,賈母也還不知她已是自由身,但她托庇著個賈母丫頭的名頭兒,自然要謝人家照拂。況且賈母對身邊的丫頭們實際上已很不錯了,朱繡心裏亦感念。


    “姆媽怎麽不說才開始飼弄這鵪鶉時,有多嬌氣,稍冷就凍死,太熱了又生病,一病一群,一病就死。莊子上沒有蛇吃它,卻被老鼠禍害了好幾窩……咱們賠了多少進去呢。”這幸好還有翠華囊滋養過的水支持著,若不然莊子如今興許還養不成呢。


    朱嬤嬤也笑了,“要不說鵪鶉膽子麽。我記得好不容易孵出來些小崽兒,莊子上養的狗沒看住,跑到那暖房邊上,這也沒進去屋子,隻一晚上,嚇死了一半。”娘倆兒個閑聊著,朱嬤嬤就道:“繡到哪處了?給我看看你繡的。”


    朱繡才一動,挨著她酣睡的大狸花貓就不滿的‘喵嗚’一聲兒,眼皮微微掀起,朱繡忙放下繡繃,給這隻祖宗又是順毛又是撓下巴磕,伺候舒坦了才敢起身。


    “唉喲,這真是個祖宗。”朱嬤嬤嘴裏嫌棄,腳卻早已走近來,從炕櫃裏摸出一把小梳子給大貓梳毛。


    朱繡笑道:“沒法子,誰叫是我自己拿一串小黃花魚聘回來的呢。咱自己聘的狸奴,自然得生受著。”這隻狸花貓是府裏一隻大狸花生的,那大狸花管生不管養,幸而這府裏女眷丫頭極多,那一窩都陸陸續續被撿到各院裏去養了。朱繡跟著去湊熱鬧,還學宋人拎了一串小黃魚去聘貓,那大狸花奸猾的很,吃了朱繡的魚,就把一窩裏頭最好看的那隻虎斑叼給朱繡了。


    朱繡不知道這隻狸花貓現在還是不是兄弟姊妹裏頭最俊的那隻,可絕對是最沉最大最懶的那個。還像生它的大狸花,也聰明的緊:朱繡配了驅蟲的藥粉放在拇指肚大的荷包裏頭給它掛在脖子裏,貓大爺開始還不樂意呢,後頭再換藥粉的時候就喵咪喵咪地撒嬌叫給它戴上了。


    娘兒兩個逗弄一回,朱嬤嬤才去看繡圖,笑道:“這雄雞繡的好,威風凜凜的。這牡丹也不錯……這個地方的山石用參差針更好些,角落再用虛針。”


    朱繡照著改了一回,果然更有意趣。朱嬤嬤笑道:“這幅‘富貴大吉’往常少有人繡出來,都是用在家具、瓷器上,再要不然就是剪紙。你這繡出來,倒比一水兒的富貴牡丹新奇多了。”


    朱繡因笑道:“我原也隻繡牡丹來著,那日聽鴛鴦說老太太屬雞,叫買辦搜尋兩隻錦雞撒在花園子裏,等下雪了請老太太看‘雪裏錦雞圖’。這麽著,就把先把那幅富貴牡丹收起來了,改成這個了。”


    朱嬤嬤摸摸閨女的鬢發,讚歎道:“就是這樣,陳嬤嬤沒白教你。”既然都要送,自然是合心意的最妙。


    一個看賬本,一個繡花,炕上還有一個窩冬的大胖貓。陳嬤嬤掀簾子進來時就看到這情景,忍不住笑道:“哎唷,再沒有比你們娘兒們過的這小日子還有滋味的了,我看著都羨慕。”


    朱繡忙起身讓茶讓座。


    朱嬤嬤白這老夥計一眼,嗔笑道:“好不容易我們娘倆個親香親香,你又來討嫌來了。”


    陳嬤嬤揀了一塊翠玉豆糕,笑道:“這不是剛聽門上說你們莊子上送進來一籠鵪鶉麽,我才趕著拜山頭來了。拜完了山頭才好張嘴兒要好處麽。”


    朱嬤嬤喜道:“這就送來了,好快。你個老貨,這鼻子耳朵就是尖呐。那一籠子呢,還能少的了你的?”說罷,就要起身去門房見一見莊子上的來人。


    陳嬤嬤忙一把拉住,道:“叫他先在那裏歇腳暖和會子,我可不光為了吃嘴,還有正事呢。”


    朱嬤嬤奇道:“一口吃的,有什麽正事?”


    “前頭薛家的請這府裏的內眷們一起吃酒,我就想著了:咱們姑娘雖小,卻也當的家,也該做回東道,一並請了這府裏的女主子們就完了。我聽說正月裏這府裏和薛家以及些體麵的老仆都排了日子治席請客,咱們隻有姑娘在這裏,很不必湊這個熱鬧。姑娘也說,這幾日完了此事,咱們安生的過個好年。”


    朱嬤嬤眉頭就擰了起來:“治席倒很該。隻是咱們用這裏的大廚房操持席麵?這大廚房上越來越不上心,繡丫頭昨晚上還跟我商量著要找時機給璉二奶奶說說呢……”


    陳嬤嬤冷笑道:“我正為這個來跟你商量的。依我說,很不必跟璉二奶奶提,跟她提一嘴興許管用,可也有限,倒不如咱們自己當家呢,像薛家那樣辟出一個廚房來可好不好?”


    朱嬤嬤就笑:“這當然好,隻是恐怕這府裏不願。”必然又要說有什麽想吃想喝的,支使大廚房就完了,很不用自己拋費的話。


    “你們聽我的,還要繡丫頭敲敲邊鼓兒,這事七八分的能成。”陳嬤嬤笑一聲,又道:“還是你們莊上送鵪鶉的提醒了我。他先往致美樓送鵪鶉後,再過來的,聽他說致美樓後廚收來幾尾鱘魚,前頭薛家宴請不就是因為這魚麽。最好笑的是那個銜玉生的寶哥兒,病才好了,咱們繡兒費力氣做的那些飯他看不見,他屋裏那幾個丫頭日夜看護他累得那樣他也看不見,偏就誇的他那寶姐姐和那魚到天上去了。咱們可巧也撞上了,正是個巧宗呢,何況他們廚房克扣的太過,連老太太那裏也是糊弄呢……”


    ——


    黛玉治席請客,薛姨媽和邢王二位夫人都說請老太太帶著孩子們樂一樂就罷了,連鳳姐也因進了臘月事務繁忙抽不出空兒來。黛玉無法,隻得給未到的各房都各送了幾盤菜肴過去,就連賈環、賈蘭、賈琮都沒落下。二位老爺外書房那裏也送上孝敬菜。周到之處,越發喜得賈母無可無不可。


    因著老太太今日要與孫子孫女玩樂,便不大講究食不言的規矩,現下又沒有鳳姐插科打諢,少不得房裏眾丫鬟你一言我一語的奉承說笑,哄得賈母眉開眼笑。


    黛玉做東道,特意叫了致美樓的席麵。致美樓原名致美齋,自前朝傳至如今近百年,是京城裏頗負盛名的酒樓,原最擅姑蘇風味,去歲春末宮裏禦廚景起出宮,到致美齋掌了頭灶,使致美齋得有‘集南北烹調之精、匯禦膳民食之粹’的美名,壓過了萃華樓、豐泰樓,成為京中八大樓之首,遂更名致美樓。致美樓有名肴數百種,席麵更是不菲,最受王公貴族和富商巨賈青睞。


    隻這一桌上好席麵就費銀三十六兩,其中一道“四做魚”頗得賈母喜歡,是一魚做成四味魚饌,色香味個個不同:紅燒魚頭,鮮而不腥;糖醋瓦塊,外脆裏嫩、酸甜可口;醬汁中段,濃汁醇美;糟溜魚片,糟味香濃、鮮嫩異常。


    鴛鴦見賈母用的不少,生怕她積食夜渴,睡不安穩:“難得老太太這樣好的興致,又是林姑娘東道,快叫大廚房將上次老太太讚過的魚粥端上來。”


    朱繡微微一笑,大廚房早打聽清楚林家是從外頭要的席麵,隻當那粥是散席過後林家這院裏的人自己吃的。依這半個月來看,那粥不是熬泄了就是糊底子了,此時要粥,根本來不及現做,隻能將魚片倒進那粥裏,燙熟了端上來。


    “自打上回老太太讚過之後,林姑娘一直念著要從薛家太太那裏學來孝敬老太太呢。”紫鵑忙湊趣 ,“寶二爺用碗鮮羹也惦念著老太太,真真孝順極了,林姑娘聽說老太太喜歡這味兒,忙向姨太太家打聽了。隻是這粥做法聽來也極簡單,不過是小火將上等米熬出米油來,再放入醃好的鱘魚片去,滾上兩滾就成了,做出來不知怎的就那樣鮮香?”


    寶玉聽見,忙忙搶了話:“魚粥有什麽稀奇,稀奇的是那鱘魚。聽姨媽說,這鱘龍魚多生在大江深處,壽命極長,能長的極肥極大,比人還重呢,本就難得。偏這粥又隻要手臂長的魚方可,過了則肉不夠細嫩,短了又不夠肥美。上次薛大哥湊巧得了兩尾,一尾被姨媽宴了咱們大夥兒,一尾我好歹討來又單孝敬了老太太,之後再沒吃過。”說著就衝黛玉笑道:“好妹妹,我也正想吃這粥呢,你從哪裏得來的?有多的,也孝敬給太太和姨媽……”


    朱繡聽著不像,忙從小丫頭手裏接過白瓷描金的羹碗放在賈母麵前,笑道:“那樣一條魚,多少魚粥做不得,方才我見林姑娘就吩咐鍋灶上人將熱熱的粥與太太們送上去了。”


    探春也笑:“我看是二哥哥自己想多貪吃上幾碗,怕咱們吃多了不給他,變著法兒討情呢。”說的眾人都笑了。黛玉淡淡的,隻抿起嘴笑不做聲。琥珀麝月等也忙將魚粥捧上。


    眾人又聽這魚粥名頭好大,都先勺了一口,都讚:“果然好鮮,怪道老太太喜歡。”


    卻聽寶玉嚐了兩口,又道:“蠢材、蠢材!這粥都熬泄了,白廢了那魚,可惜了林妹妹的孝心。”


    賈母笑罵道:“這猴兒,得了便宜還賣乖,這是你妹妹孝順我的,我吃著很好,偏你作怪。”眾姊妹都笑寶玉平日裏炊金饌玉,分明是養的女孩兒似的忒精細了。


    一時飯畢,玩了會子,至賈母乏了,方才都散了。


    卻說席間賈寶玉幾次言語無狀,著實惹惱了黛玉,偏他本人並無所覺,晚間仍遣小丫頭來問鱘龍魚有無多餘之事,杏月擋了,隻道:“原是訂席麵時可巧見致美樓新得了這魚,偏隻一尾大小合適做粥,方高價買了來讓府裏大廚房料理。倘寶二爺想要這魚,不若多使人去致美樓打聽打聽?”


    小丫頭回去上房東跨院,向襲人回了話,賈寶玉聽見襲人這樣回說,仍是罪過可惜等語,說鍋灶上人不得力,不比薛姨媽家手藝雲雲。


    隻房中略通廚事的都知,這哪裏是鍋灶上人手藝不精的緣故,不過是看人下菜碟兒,對林姑娘房裏的吩咐不大精心罷了。這魚粥原是極簡單的,卻生生熬泄了,要麽是冷水下鍋大火快熬的緣故,要麽就是大廚房拿剩的碧粳飯附又加水煮成粥的緣故。平日裏上至老太太、下至各房裏得臉的大丫頭,都愛食粥,大廚房裏熬了成千上萬次粥,但凡上心些也不至於把個粥做成這般模樣。想是不知昨日老太太突然興致起來應了林姑娘今日的請,否則斷斷不敢如此。隻是大廚房怠慢林姑娘,不知老太太怎麽處置。


    這廂賈母往石青金錢蟒靠背上倚了,心下也有些不自在,她素日表現的疼黛玉幾乎能與寶玉相仿佛,如今府裏輕黛玉重寶釵,可知是下人們更奉承王夫人的緣故。賈母想了一回便拋開了,不上算為此大動幹戈,隻特特吩咐朱繡道:“明日挑兩件別致些的擺件送去給你林姑娘,就說她的孝心我知道,天氣乍涼要細保養,不可費神。”


    朱繡聽了,心知這是老太太對黛玉受怠慢並不如何上心,隻是隨手賞賜些東西抹過這事就罷了。又想陳嬤嬤可真是料準了這老太太的心意。低頭應了,隻道:“正是呢,入了冬,正是養身的好時候,明兒老太太也可用些百合蓮子雪梨粥,最是能清心安神、滋陰潤肺。”


    賈母年老體弱,對養生頗為上心,聽聞此話,睜眼道:“你是最精這個的,有甚要的隻管去領,在院裏茶房看著他們用銀吊子熬了來。”又道:“去年熬得那冰糖燕窩倒還受用。” 這說的是去年陪同黛玉南下前。


    朱繡一邊將煎好的陳皮紅棗生薑茶斟了來,一邊笑說:“去歲吃了那麽多湯水,老太太隻記著這一個,可憐我怕老太太吃絮了,變著法弄出那麽些花樣,都白費了。”


    鴛鴦在一旁聽見,虛點著她的腦門也笑道:“別說老太太不記得,就是我們還常在旁邊打下手呢,日日睜大眼睛看著你弄了那麽多花樣出來,可你去問問,看誰能記得住!可歎這腦袋,看著也不比旁人的大些。”


    一語未了,賈母笑的險些嗆了茶,慌得鴛鴦忙上去輕拍脊背順氣,賈母笑罵了一句,又道:“今兒這茶辣些。”


    朱繡笑回:“今兒林姑娘的孝心,老太太一高興,可是用了不少,正是要防著積食反酸,這是將紅棗肉、陳皮、生薑用水煎了,有溫中暢氣、健胃消食之效。因著老太太用了不少河鮮,與山楂不合,故而不宜吃上次那枸杞山楂茶,這陳皮紅棗生薑茶正相合。”


    鴛鴦咋舌道:“又這麽些講究,好妹妹,煎剩下的茶渣子,賞我吃了罷。”


    服侍賈母吃完茶,朱繡又回道:“老太太方才說的那冰糖燕窩,確是當下滋陰潤燥的佳品,隻是上月我去大廚房那邊,見隻有血燕,便稟了大廚房的錢媽媽,大前兒大廚房遣人送來一包燕窩,我看了,不過尋常白燕,並非官燕,讓我給退了回去。已吩咐了咱們屋裏自己的買辦錢六去置辦,想是過幾日就得了,老太太且等等。”


    聞言,賈母登時便覺著有些氣悶,“咱們家下這些人,因著你們太太慈軟,也縱的太過了,每每以次充好,打量我不知道。”


    “前兒正值臘八,各色節禮往來,二奶奶忙的鞋底都要薄一層,大廚房那邊錢媽媽是慣用的老人了,等二奶奶閑下來敲打幾句也就好了,自會為老太太料理的妥妥當當,包管讓您滿意,您且看罷。”朱繡自不敢應和賈母去議論王夫人的不是,隻管拿話岔開。


    先前黛玉那裏大廚房已是鬧了一出,讓寶玉嚷破了險些沒臉。現下又知道廚房不力,兩廂疊加,賈母隻覺得府裏大廚房是有意怠慢上房,在心中忖度:這錢婆子是王夫人的陪嫁,又是王夫人正經的奶姐,若是免了錢婆子的差事,不免傷了王夫人和寶玉的顏麵;若是抬抬手放過去,倒怕把這一起子縱的更狠了,日後豈不更對著上院陽奉陰違?


    思忖半刻,倚著靠枕問道:“咱們院裏的錢六,和那個錢婆子有親?”鴛鴦慣知朱繡對府裏這些姻親關係半點不上心,自己想了想道:“正是錢媽媽的內侄兒。”


    賈母冷笑:“怪道呢,這錢六向來沒成算,當差也不爽利,讓他家領回去再調停幾年。咱們屋裏的買辦,我瞧著鴛鴦的哥哥倒有些曆練,叫他來做罷。”鴛鴦聽了,忙忙跪下替她哥哥金文翔給老太太磕頭。


    罷了錢六的差事,賈母還有些不足,又道:“她們姊妹慣來嬌弱些,大廚房那裏又要先緊著老爺太太們,眼見著冷風朔氣的,怕她們禁不住。原隻怕又添一個廚房多事些,現想來一樣的分例,這裏添了,那裏減了,並不多費多少事。也罷,琥珀,去告訴你二奶奶去,讓她和你們太太商量了,老婆子想給她們姊妹添一個小廚房來,問問她們允是不允。”琥珀忙領命去了。


    聞言,朱繡拍手笑道:“有了小廚房,我也給老太太顯顯身手,大廚房那邊又遠人又雜,咱們茶房又狹窄,再不能讓我盡興施為,得了這個新地兒,好好給老太太熬一盞燕窩粥來。”


    鴛鴦笑罵:“可休提燕窩了,都是這粥,倒險些引得老太太生氣,你那一通雪燕白燕的,念經一樣,老和尚聽了都要暈。”


    眾丫頭你一眼我一語,哄得賈母又笑開來,道:“朱繡丫頭在這上頭曆來很有些見識,她說的那血燕,不過是因紅色燕窩稀少,才受推捧起來,實則香氣品相還不如尋常白燕。白燕盞中最上品的當屬官燕,次一等為毛燕,再次是草燕。尋常白燕隻稍比毛燕好些,遠比不得官燕,咱們家曆來隻吃官燕,如今不得,左不過買辦不作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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