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月笑道:“嬤嬤說的是,也不知怎的忽喇巴就冒出這些個念頭。”說著,就趕上前服侍黛玉去了。


    墜在後頭朱嬤嬤還在跟鳳姐說話:“……姐兒年紀小,鬧了一場,恐怕夜裏睡不安穩,二奶奶還是請個德行好又有年紀的福壽老人給她叫一叫的妥當,安安她的魂兒。”


    鳳姐聽了,自是感激,忙笑道:“到底是嬤嬤經曆的多,我還沒想到這一層呢。我的大姐兒時常肯病,正是我年輕不知事的緣故。嬤嬤若想到什麽了,求嬤嬤以後提點我。她好了,我們娘倆兒給你磕頭道謝。”


    朱嬤嬤趕忙擺手,笑道:“二奶奶也忒客氣了。姐兒長得好又乖巧,我家繡兒常說常誇,我也稀罕呢。”


    兩人說了一會子,直到岔路才分開。


    一直到回房裏去,鳳姐還跟平兒感歎呢:“這一家子都是厚道有心人,很是得好好跟她們處著,許是哪一天咱們還能得人家的濟呢。”話說出口,她也覺得好笑,可是難有這一天,不過這好生處著卻是她心裏想的。


    平兒就笑:“朱嬤嬤方才那話,咱們趕快請個老人來,若姐兒果然睡安穩了,可真得謝人家提點了。這難道不是已得了人家濟麽。”


    兩人行至房中,卻見賈璉黑著臉,很不高興的樣子。


    鳳姐回頭看一眼平兒,都納罕呢,鳳姐便笑著推他,“怎麽了這是?誰給爺不自在了?說給我聽聽,我找他去!”


    賈璉冷笑道:“你們主子丫頭一條藤兒,多哄著我,打量我不知道呢。”


    卻是賈璉思忖起賈瑞見著自己驚駭的樣子,又想起他平日也是個色中餓鬼,心裏疑惑起來,就打發自己的小廝興兒去後街打探,果然並無賈瑞相好的寡婦。前後一照想,已是明白過來。


    必是賈瑞膽大包天,不知是對鳳姐兒還是對平兒起了心,不,定然是鳳姐,若是平兒,鳳姐斷不會叫自己插手。想明白這個,賈璉心裏又酸又氣,生了好一場氣。


    “唉喲,你是男人我是男人?這等沒人倫的畜生,你這當爺的不為著我們娘兒們出頭,還指望著我去不成?”王鳳姐丹鳳眼一瞥,坐在炕沿上冷笑:“平兒過來!聽聽你們二爺這話說的,以後啊你隻當我是你的爺,指望我也比指望別個強!若你遇上那些個不長眼的忘八羔子,告訴我知道,看我不打爛他們的臭頭去!”


    平兒鼻子裏衝賈璉冷“哼”一聲,親自捧著小茶盅給鳳姐,嗤笑道:“我不指著奶奶還能指著誰,若真有那時候,奶奶也不必為著我壞了名聲兒,我一條麻繩吊死就罷了,大家幹淨!”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擠兌的賈璉躺不住,撐起身子惱道:“這樣的事,你們就該直接告訴我知道,有多難呢?”說著就咬牙切齒道:“不用你們說,我也得打爛他的狗頭,方能解恨!”


    鳳姐斜著眼,湊近賈璉耳邊道:“喲,爺這樣恨呐?隻不知道您平日裏頭偷雞摸狗的,那些‘雞’啊‘狗’呀的男人是不是也這麽想爺的?”說著,故作驚恐,倒吸一口氣,“爺日後出門可仔細著罷,別被人鑽了空子,橫打一頓!若打壞了爺,我們可靠哪一個去呢。”


    平兒見鳳姐調笑,早悄悄掀門簾出去,在外間坐下。又命小丫頭豐兒在外頭門檻子上守著。


    隻聽裏頭賈璉恨道:“爺這就叫你瞧瞧打壞了沒有!”……


    忽又聽賈璉低低的笑:“你當平兒的爺,哎呦,可怎麽當呢?”


    平兒紅了臉,無聲啐了一口。


    ——


    賈瑞鬧了那一出,可是把臉都丟盡了,街坊鄰舍的都看笑話,惱的賈代儒狠狠打了他二三十板子,打的臀上每一塊好地兒,隻得臥床養病。


    賈瑞其苦萬狀,幸而並不曾傷到根基,不過五六日就已好了的,隻是臉上過不去,拖賴有病好不去學裏罷了。


    他生恐祖父威逼,去學裏倒任人取笑,便裝的跟真的一樣,每日神疲氣短,眼底烏青,倒叫代儒自悔打重了他。不免請醫延藥,那些大夫把其脈,除了不節製有些虛虧之外,並無二病,便開些補益的療方給他。


    賈瑞一日日吃著,其實內裏比往日更健壯許多,隻外頭仍舊表現的奄奄的症狀,代儒見不見效,也著了忙。這些個老大夫有的不願說謊,隻推辭出來,有的油滑些,便說賈瑞情誌有損,益靜養為上。一二個這樣說的,叫代儒也不好再逼迫孫子,隻得放他安養,賈瑞遂了意,時常白日睡覺,晚上偷看些風月香豔的本子,十分稱心。


    隻是他以為是賈璉夫婦害他出醜,實在是平生最可恨之恥辱,故也不肖想鳳姐了。邇來一想起鳳姐,方有意動,就恍惚又重現那日旁人恥笑之語,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狼狽之狀,百般纏綿神思也都如墜冰窟。


    賈瑞一日日荒度日月,卻不知道正有一個跛足道人從千裏之外迢迢為他而來。這道人生的奇詭,正是要幫他擺脫沉屙,要用一麵寶鏡助賈瑞“戒掉”好色的毛病。


    第51章 風月寶鑒


    “這玉怎麽灰蒙蒙的, 不似往常晶瑩?”麝月見襲人隻顧服侍寶玉擦洗換衣,怕方才在外麵忙亂遺失了通靈寶玉,忙往他脖子上看,見那玉還好端端的掛著, 才鬆了一口氣, 忙替他摘下, 用手帕子包了, 塞到寶玉的枕頭底下。隻是打眼一瞧,才覺有些兒不妥。


    賈寶玉還暈著,無有意識, 他縱然單弱, 可也是個少年郎的身量了。襲人隻覺死沉死沉的, 偏她又不願意讓旁人插手。好不容易替他換下中褲並羅襪來, 額頭上已都是密密的細汗。


    “小蹄子, 玩笑呢到底有個玩法, 他都這樣了, 你還拿那命根子逗趣兒。”襲人當做麝月嚇她玩, 一麵用手帕子擦汗一麵向麝月笑著說道。


    晴雯本悶不吭聲的在一旁兌熱水,聽麝月的話湊近前瞧了一把:“這?不會是有人趁亂偷換了罷?”


    “胡說!胡鬧也有個界限, 跟著他的人誰不知道這玉是性命似的東西呢, 誰這麽大膽子偷換這個。”襲人氣喘籲籲地的在腳踏上坐下, 撫著胸口平氣, 尤還不信。


    麝月擔憂的看她這無力虛虧的模樣,前幾年襲人分明是個體壯康健的,誰知越大越不好了, 這兩年就連晴雯也比她矯健了。


    晴雯擰著眉頭從麝月手上接過那玉,湊到襲人眼皮子底下, 正色道:“這個爺暈著,當誰都有那個閑心哄你呢!我們往常沾手的少,你哪一日不經手,隻快看看這玉到底是不是!別真被偷換了去,大家可都活不成了!”


    襲人見她兩個這般光景,全不像是玩笑,也慌了,趕忙拿過來細瞧:“皇天菩薩,可千萬別再出事!”


    襲人捧在手上細細端詳,也覺這通靈寶玉晦暗了不少,不似往日燦若雲霞的光輝;隻是這玉倒不假,仍是大如雀卵,五色花紋纏護,正反麵篆文也不差。


    她先緩緩把堵在嗓子眼的那口氣籲出來,道:“嚇死我了!幸而沒被人偷換了。”


    說著用手指輕輕拂拭,更感這玉奇怪。今早晨襲人還仍舊親手把這東西給賈寶玉掛在脖頸上呢,這會兒再摸這玉就全沒了早些時候的瑩潤膩滑了,摸著就像細膩些的石皮一般。襲人心下驚恐納罕,隻不敢表露出來,忙用帕子包好,遞給麝月:“還是塞到他枕頭底下去。都別亂猜疑,嚷出去又是一場風波。”


    晴雯見她坐在寶玉床前的腳踏上,口裏說一聲,麝月就趕忙接了,真好似這屋裏當家人一般,心下又酸又妒,鼻子裏哼一聲:“反正他這處有你就行了,我不在這裏礙眼杵著了。”說罷,摔手出去了。


    麝月笑道:“這個脾氣多早晚才能改,滿屋子就隻是她磨牙。”


    襲人才緩過氣來,笑道,“她原比別人都標致伶俐些,未免不安靜,咱們卻不必與她多較真,平白多生口角,叫人看見,有什麽意思呢。”


    麝月微微一笑,隻道:“我看著你自打去年起,這身子骨就虛勞了起來,往常你服侍這位小爺,何曾這般氣喘過?我勸你趁早請大夫進來看一看,認真醫治醫治,吃幾服藥好生調養了是正經!你才多大年紀,倘或不精心做下個病根可不冤得慌?”


    襲人一愣,笑道:“我多謝你記掛,快別替我操心了。這小爺也快醒了,隻怕醒來口渴,他早起叫沏了一碗楓露茶,那茶這會子隻怕上色了,你從外麵端過來預備著。”


    待麝月出去了,襲人才低下頭,臉上顯出愁容來:她自己身子不好,她心裏頭最知道緣故的,可就因太知道這裏頭的病根兒,才不敢叫大夫進來給看。


    卻原來這襲人雖比賈寶玉大上幾歲,可終究年紀尚小,她當日故意逗引賈寶玉,半推半就與寶玉成了好事,卻雙雙埋下了禍根。不說賈寶玉因出精太早虧了底子,其實這襲人的身量也並未長成,若隻那一次還好,慢慢也能補回來。可偏生兩人得了趣兒,頻頻有此事,後頭襲人更需用這手段籠絡轄製寶玉,這泥潭便越陷越深,底裏的精氣便越發外泄了。故而,現如今襲人雖常裝病惹賈寶玉憐惜,可實際上十次裏足能有五六次她是真不舒坦。況且成日這般盤算伎倆,又耗損了心神,雪上加霜,襲人的身體更不中用了。


    襲人家去時偷偷叫走方的郎中看過,那郎中意味深長裏帶著不尊重的神態言語,叫襲人再不敢輕易求醫,隻能這麽硬撐著。幸好平日上房和正院裏常送來補湯給寶玉,襲人時不時跟著吃半碗,這才能支持下去。


    從去年尾巴上到如今,實在是生了太多事端,襲人分明覺察到太太那邊態度越發不可捉摸,看寶玉也越來越嚴密,她心裏頭實在不願意再出什麽事,隻想著太太平平地趕緊把這背運的一年過去,也好罷了。


    誰知總是事與願違,寶玉醒來後就有些不大清明,遲遲緩緩的,跟先前因驚嚇一事鬱鬱低落還不同。


    襲人嚇得一夜不曾合眼,次日起來見他仍舊這般,也不敢瞞著,慌忙去報給了賈母和王夫人知道。


    卻說昨日仍舊請了王太醫給寶玉診治,王太醫雖說頭上的包和這一時閉氣暈厥不打緊,可王夫人記掛著別的症候,特特私底下問詢王太醫。王太醫見躲不過,隻得把“……興許是小爺不知事,私下裏直接用了些淫羊藿、巴戟天一類烈性補陽的藥草……陽氣驟起,更虧虛底子……”這些話隔著帳幔一一說了,王夫人如聞晴天霹靂,登時頭昏眼花的,大悲之後複又大怒:寶玉雖有時候胡鬧些,但最是個心裏單純的孩子,從哪裏知道這些個東西去?況且看他的樣子分明已是信了老太太謅出來的話,就更沒有理由去吃這害人的藥材了。一來二去,定然是有人給他吃的,保不齊就是老爺的姨娘生了壞心思,或者他貼身的丫頭了。


    王夫人輾轉反側,直至五更天才勉強迷糊過去,東邊天才微微亮,就有寶玉房裏的丫頭找急忙慌地來求救了。王夫人隻覺頭痛欲裂,扶著金釧兒的手都打顫。


    賈母淌眼抹淚的,一時又吩咐朱繡:“好孩子,他往常倒喜歡你的手藝。你把你拿手的都做來給他吃。”這是生怕賈寶玉茶飯不思的,將養不好。


    ——


    王夫人近日茶飯無心,起坐恍惚,蓋因請來了多少大夫,寶玉那裏都不能大好。挨了十來日,這寶玉雖仍有些怔怔的,不大言語,但外頭看著這哥兒不過是安靜些,王夫人這才寬慰些。不料這日晚上,王夫人都歇下了,忽有人報:“老爺往這邊來了。”


    這賈政少年時也曾詩酒放誕,與王夫人新婚燕爾時夫妻倆也很有過一段好時光,可隨著賈政越來越道學,王夫人年輕時響快和美貌都變作了古板朽木——賈政雖持身日正,可心裏頭還是喜歡嬌俏風趣的女子的,偏生王夫人腹內幾無墨水,又一味像丈夫看齊,正經的厲害。待賈珠一病亡故,夫妻之間更添裂痕,王夫人吃齋念佛越發像個佛爺了。於是叫還留有些兒‘天性詩酒風流’的賈政連一丁點兒的感情都沒了,兩人隻餘丈夫嫡妻的那一點體麵,相敬如賓。從納小柳姨娘算起,賈政可是好幾年沒有夜裏進過王夫人的屋門了,有事商量也都是白日裏過來,議定了事情起身就走。


    金釧兒笑道:“我給太太重新梳頭罷,六月裏寶二爺孝敬了些脂粉還沒動呢,我也給太太拿來?”


    彩雲卻道:“老爺這會子過來,太太想想,是有什麽事了?”


    王夫人雖知彩雲才是明白人,可這話聽著卻極刺耳,十分的喜意登時去了一半,揮退金釧兒,隻將外衣穿上:“再去點兩盞燈來,把熏籠弄旺些,金釧兒去沏好祁門紅來給老爺。”


    賈政進來,王夫人忙站起來,一麵上前親自給他脫禦寒鬥篷,一麵另金釧兒快快捧茶來。


    賈政在東麵坐下,王夫人在西邊下首歸座。賈政看她兀自規矩端重,何況這房裏不是綠的就是藍青,還都是半舊的靠背坐褥,暗沉沉烏突突的,心下越發沒意趣兒,當下道:“不忙,原是族學裏老太爺求到我那裏去,說是他孫子把寶玉衝撞了,叫老太太很不高興。原是他家孩子有病在身的緣故,才不小心冒犯了寶玉。如今那孩子病的厲害,他不敢來求府裏,隻得告訴我知道。你叫人秤二兩人參給他,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給寶玉積福積德了。”


    這話叫王夫人也忍不得,賠笑道:“寶玉因著他衝撞了,到如今還沒好呢,老太太心疼的什麽似的,抱著哭了好幾回,隻說要打上門去,我們強勸著才沒鬧開了。咱們沒同他們計較就已是好的了,怎的還有臉麵求上老爺呢?叫老太太知道了還能有好兒。”


    賈政陰了臉,沉聲道:“老太太疼那孽障,那孽障就不知好歹起來,再休拿老太太說這些!”


    這哪裏是說寶玉不知好歹,分明是告誡自己別不知好歹拿老太太說事,王夫人委屈又氣憤,眼裏就帶出淚花兒來:“我白操半輩子的心,如今隻寶玉一個,他若有個好歹,可叫我怎麽樣呢?”


    賈政本隻有三分氣,此時越已膨到了五分,因冷笑道:“那孽障因何病,又為什麽到如今還不好?難道我就不知道了。我剛剛托付老太爺,請他緊著些寶玉的功課,那邊才叫他過去勸誡,怎麽就那麽巧,立刻被衝撞病了!我體諒老太太年老,怕她老人家不自在,因此不肯深管,如今倒越發縱著這孽障的性子了!你隻告訴他,叫他快快好起來,盡早的去學裏,不然可仔細他的皮!”


    看一眼王夫人又道:“那孽障讀書上進尚且要倚仗學裏太爺呢,你好好估量罷。若是使得,趕快命人送些人參、肉桂之類的補藥到前頭去,我叫璉兒這不長進的親自給人家送去!”


    說罷,拂袖便走,彩雲拿著鬥篷在後頭,賈政的小幺兒接過去,賈政早已出了院子,看方向是往趙姨娘那邊去了。


    二老爺這做派把二太太氣個倒仰,幾乎一夜不能平複,次日一早叫來王熙鳳,命鳳姐秤二兩人參,並其餘一些補藥給賈瑞。


    王熙鳳回說:“那裏還有呢,新進的都替老太太和寶兄弟配了藥,況且老太太都發話說他家來人隻管打出去,咱們還拿人參給他!”


    王夫人眉心緊皺,一手支著額頭,沒好氣道:“他爺爺是族裏的宗老,仗著輩分,又管著家學,不知在老爺跟前說了些什麽,老爺昨晚上一頓排揎,叫我能怎麽樣呢。”


    鳳姐聽了,回房賭氣與平兒一說,平兒還未答話,隻聽外麵窗戶下頭賈璉罵道:“這髒心爛肺的玩意兒,戳弄著他家那個老太爺在老爺跟前告了我一狀,好個混賬東西,我這就奉了老爺的命去探望探望他!”


    又進來跟鳳姐道:“你往常的厲害都去哪兒了!還真去給他尋摸藥材呢,把那蘿卜須子包一包也就罷了。”


    平兒笑道:“好二爺,您見識的這廣,可咱們家裏頭哪裏來的什麽蘿卜須子呢,有這尋它的功夫,把參須渣末子掃掃給他就完了。”


    賈璉果然拿了一包須末子在手裏,叫人牽來大青馬,要往賈代儒家裏去。


    賈代儒家裏此時正熱鬧著呢,賈瑞本賴在床榻上偷看那市井間的話本子,正入迷處,忽聽見外頭有唱經聲,忙把書藏在身下,緊閉上眼。


    賈代儒這兩日憂心孫子,並未去學裏,正在堂上想折子的當口兒,家下人來報:“太爺,外頭有個破足道人來化齋,說是能治冤業之症。”


    賈代儒救孫子心甚切,當下就命請進來,“快請這位菩薩給瑞兒救命。”


    家人並不肯信,隻是那道人賴著不走才進來通稟,誰知老太爺就信了呢。況且指著道士叫菩薩,若是真有修為的道人,這會兒早就拂袖走了,還指望著就命?


    “真人裏頭請。”說著開了賈瑞的房門,賈瑞已聽見了,忙裝的奄奄一息道:“菩薩救命!”


    那道人也不惱,一不曾把脈麵診,二不曾問因求果,歎了幾句事實而非的神叨話,就從褡褳中取出一麵鏡子,叫隻照背麵不可照正麵,說三日管叫賈瑞好了,三日後他來取鏡子雲雲。


    代儒忙把那鏡子叫賈瑞好生收了,賈瑞很吃力的模樣,把鏡子塞到枕下。代儒送這道人吃去,苦留他住下。那道人卻飄然去了,代儒更信其是個得道高人。唯有家人腹誹,這道人口裏什麽‘太虛幻境’‘警幻仙姑’又說他的鏡子叫風月寶鑒,隻與聰明傑俊、風雅王孫看照,隻聽後頭這半句話就知道是個騙子——家人耳聰目明,早看破了賈瑞的裝相,隻是不敢告訴代儒知道。他服侍代儒回去,悄悄走到賈瑞的屋子前,舔破了窗紙,果然賈瑞已生龍活虎的看那些香豔話本子了,一麵看還一麵咂嘴兒,形容之猥瑣可厭,哪兒當得起聰明傑俊、風雅王孫呢?


    忽聽外頭又有人敲門,家下人忙踮腳悄聲去了,才從後麵繞出來就見賈璉拎著馬鞭子,直入中堂,又直直向賈瑞所在的房舍而去,看門的老仆攔都攔不住,隻得趕快去請代儒出來主持。


    賈璉健步如飛,須臾就到了賈瑞房前,起腳一下將門跺開,皮笑肉不笑的道:“唉喲,聽說瑞大兄弟不好了?哥哥來看看你來了!還給你帶來些人參肉桂,包管你吃了,閻王留你到五更!”


    這哪裏是來探病的,分明是奪命來了,賈瑞慌得了不得,趕忙把話本子塞到枕頭下麵去,這一塞,卻把那麵‘風月鑒’的寶鏡給推了出來。


    賈瑞拿眼一瞟,竟有一個骷髏立在裏頭,唬的賈瑞一個激靈。賈璉已至床前,他的長隨把服侍賈瑞的兩個心腹都攔在後頭,賈璉嘴角噙著冷笑,從高處耷拉著眼皮打量賈瑞。


    賈璉少時就不愛讀書,偏有個勤奮好學的賈珠比著,看在大老爺的黑臉上,他也不敢很懈怠,於是日久月深就精通了一些歪門邪道裝病裝傷的法子。看賈寶玉如今這般厭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不去學裏,可他與賈璉相比,所倚仗的無非是賈母溺愛罷了,比不上賈璉當年為逃學而花樣百出裝相。


    賈瑞這點子道行,賈璉打眼一瞧立刻就明了了,越發陰陽怪氣:“看瑞大兄弟臉這樣白,定是身子虛虧羸弱的很了,覺得冷罷?我方才見中堂裏有個燒的很旺的大火盆,興兒,還不快給你們瑞大爺搬過來!”


    興兒正看熱鬧,巴不得一聲兒,忙忙推攮著一個賈瑞的小廝叫他一起去搬。那火盆原是中堂地方大,又不好關門閉窗的,專門打造擱在那裏用的。這火盆一搬來,賈瑞的臥房當即就暖如三春,賈璉早把大毛鬥篷脫下了,隻穿著個薄棉袍,烤著火很是自在的樣子。


    賈瑞可遭了大罪,這屋裏本就暖和,代儒夫婦憂心他體虛怕冷,還給他蓋了兩床極厚實暖和的大棉被,賈瑞立時起了汗。他一麵喘籲籲的假意謝過賈璉,一麵想把胳膊伸出來,興兒搶上去,給他掖緊被角,熱的個賈瑞有苦難言。


    少頃,代儒過來,賈璉仍舊見了禮,代儒還問:“老太太好?”


    賈璉幹巴道:“寒冬臘月,老太太身上本不大好,且寶兄弟還病著呢,老太太心裏一直不自在。”


    代儒臉上訕訕的,隻得謝過拿來的藥不提別個。


    賈璉方才就看見賈瑞床頭上的那麵鏡子,因問:“瑞兄弟都病成這模樣了,還要攬鏡自照不成?”他心下隻以為這鏡子是賈瑞往臉上扮相時用來照著的。


    代儒聞言,忙將方才那道人的話重複了一遍,抹淚道:“這孽障病成這樣,幸好來了個得道的菩薩來救命,那位菩薩說了,三日管保好了。”


    “什麽鏡子,照的瑞兄弟也能成個風雅王孫了,我也見識見識。”


    代儒年老體弱,還沒能動作,那鏡子已叫賈璉拿入手中。與賈瑞比起來,賈璉才真格兒能稱得上是王孫公子,往鏡子一看,一個骷髏陰森森的在裏頭,唬的他險些砸了鏡子:“這是什麽邪門東西!哪裏是來救命的,分明是要嚇死人的。”


    代儒在他身旁,看向鏡子,卻什麽也沒有。床上的賈瑞也道:“混賬道士,果然是嚇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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