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忙小聲回到:“兩江總督於大人親自命人抄家收監,都料理停妥了。”


    林如海歎一口氣,這竇、章兩家俱是成氣候的大鹽商,號稱‘揚半城’,連平民百姓都知道這兩家的狂言:天下明月三分,一分歸姓竇章。


    隻要削去竇章兩家,那把持著當今錢袋子的甄家便斷了一翼,再加上交出去的賬本兒,甄家的猖狂也快到頭了。


    林安知道老爺偏選今日帶一家子出來,為的就是避開一波波拿著甄應嘉名帖求上門的說客。老爺和兩江總督於大人不僅是同年,還是同榜進士及第,於大人是當年的榜眼,老爺為探花,還有一位早逝的裘狀元,三人在翰林院熬了幾年,彼此很說得上話。


    “那兩個小廝,如今還在廊下候著,不要緊麽?”林安低聲問。


    林如海搖搖頭,“隻作普通下人,該使喚的就使喚,別露了痕跡叫外頭看出來。”


    林安就明白了,灑掃、喂馬匹等等事務都隨手指派。那兩個人混在小廝堆裏,勤快麻利,林安冷眼瞟過,便不在意了。


    因才進二月,晚上仍很凍人,黛玉親自捧著暖手爐,朱繡端著銅火盆,杏月、桃月抬著腳爐,一起給林如海送去。林如海果然自恃不畏寒,隻披了件薄裘在燈下看書。見黛玉如此做派,笑得不行,又老懷欣慰,忙忙的把手爐接到懷裏,腳底下踩住腳爐。


    朱繡用銅火箸捅開蓋著的白灰,底下上好的紅羅炭接觸到空氣,立刻變得紅彤彤的。銅火盆的兩耳再不能用手碰。這些火盆、腳爐、手爐都是自家帶的,唯有熏籠,因寺廟裏常要燃香焚紙,最不缺這個,才沒帶著。裏院就很齊備,朱繡料想前頭應也有,正要告訴外頭小幺兒一聲。


    不料迎麵就撞上一個捧著水盆的小廝,朱繡唬了一跳,忙道:“姑娘在裏頭,林老爺先不忙漱洗。”


    那小廝抬頭看一眼朱繡,便訥訥退出去。趁著廊下的燈籠火燭,朱繡看見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隻覺得這張冷臉很有些眼熟。一直回去裏頭,朱繡仍在想,這當人家下人的有那樣一張冷麵的可實在不多,自己是從哪裏見過呢?


    朱繡整日在榮國府內宅,見過的外男實在有限,這麽一點點掰扯,好似答案就在眼前,俯拾即是,可偏偏就想不起來。


    她支著耳朵,傾聽前院的動靜,倒是聽見林管家說:“……竇章兩家已倒,定罪發落是遲早的事。京城甄家進鮮船上的人忒下作,到底惹上了硬茬子,忠順王妃家的小妹子一狀告到了老聖人那裏,隻怕犯了老聖人的心病……連船帶人都不見了。”忠順王妃的娘是宗室郡主,她們姊妹是上皇的表甥女,那位小小姐尤其受寵,常出入宮闈。


    林如海當即冷笑,刻薄道:“真當家裏有個乳母,內宮裏有個太妃就了不得了?”還敢把這等齷齪的手段往玉兒身上用,真當林家死絕了。


    林安也少見的尖酸:“那位甄太妃可不是十多年前的有封號的貴妃了,連個貴太妃的位份還沒掙上,就忘了當年是怎麽被褫奪降位的。先惠皇後的侄女兒撞死在宮妃門上,讓老聖人備受非議,還敢這麽來!猖狂忒過了,自然有報應。”


    林如海垂下眼,甄家選的都是家風清正又疼女兒的人家下手,這樣的門第都看重女子閨譽,甄家抓住人家軟肋,倒真叫得手了幾遭兒。但那些勳貴他還真不敢如何。


    甄應嘉不是覺著把住各家的愛女,就能任意施展麽。可林家在後頭稍一推手,就有人索性拿此作投了忠順王爺麾下。隻是沒想著忠順王竟把妻妹舍出去,那姑娘大概也隻玉兒差不多年紀,隻怕這裏頭還有別的算計。


    果然就聽林安回稟:“京中剛有信傳來,忠順王妃娘家的那位姑娘被婚配給了安南國世子,都中諸多文臣勳貴都去添妝,恐怕過些時日江南各家亦是如此。若姑娘上京,也很該帶些儀禮送去。”


    這是應有之義,況且黛玉實在是承了人家的情的。隻不過那姑娘必是早就要被指去和親的,安南遠在千裏之外,那姑娘的名節且傳不過去呢,忠順這是借此事給嶽家拉來不少擁助。林如海雖也要讚忠順王手段不俗,可設身處地,他萬不會舍得黛玉去做這樣的事。


    林安見林如海擰眉,想一想,還是把自己的顧慮說出來:“揚州城沒了竇章兩家,且不知如何鬧騰呢,隻臨近各地的鹽商家,這心思就得活絡了。”畢竟是成山似海的銀子,誰能不動心呢。


    “越是這當頭,甄家越撲騰的厲害,怕隻怕狗急跳牆……況且那些人隻會保您一個,姑娘在這裏,老爺也看顧不上,京中至少能安穩這一年。老爺,您看?”甄家做派惹惱了老爺,老爺暗地裏同於大人聯手整倒了甄家手底下最大的兩家鹽商,把賬本交了上去——當今派下人護衛老爺,卻不會護衛姑娘。


    林如海何嚐不明白這道理,江南短暫的平靜已被打破。甄家伸出去的手被兩位聖人一起砍了,如今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是都中。他用力踩踩腳底下的暖爐,若是玉兒一直未回來還罷了,這剛敘天倫、展眼又離別,可叫他如何舍得呢?


    林如海老眼微濕,到底默認了。林安也酸澀的很,隻是姑娘留在這裏,不僅禍福難測,也恐老爺分心。


    ……朱繡側耳細聽,虧得這客院逼仄,縱然外頭起風了,也還能聽清。這會子心下也跟著難受起來。


    朱嬤嬤瞪一眼閨女:“法不傳六耳,不許這樣了!”一麵說著,一麵用銅剪把燭芯剪了一截。


    燭光猛地一亮,照在朱繡眼上,叫她想起萬壽那晚雪亮的刀光,“是他?”


    “是誰?”朱嬤嬤問。


    朱繡想,那人必然就是林管家口裏上頭派下保護林老爺的人罷。這裏頭的事不該她知道,朱繡忙按下心思,隻是跟她姆媽道:“興許咱們就得快回京了。”


    朱嬤嬤歎息一聲,林大管家早前已露出過意思。時勢如此,亦無他法。


    ——


    卻說榮府中,襲人自正月十五從家回來,看見賈寶玉病的那樣,在他床前哭得淚人一般。誰知非但沒教太太看到忠心,反被叱責一番,襲人不敢違拗,隻得收了眼淚。


    自打那日,這屋裏就越發不對勁起來。碧痕鬼鬼祟祟的,不知弄什麽鬼兒。寶玉也怪,常與她嘰嘰咕咕的說些悄話兒,襲人撒癡弄嬌的也沒打探出丁點兒。


    襲人知道晴雯因未守在房裏,被太太遷怒,教訓了一通,故而對她一時沉悶下去倒不以為意,隻一心盯住寶玉和碧痕。疑心這兩個趁她不在也作了怪了。


    賈寶玉自那日起心中悵然如有所失,雖聞得碧痕命格以及外頭諸事,亦未解得愁悶。寶釵和湘雲常來探望他,如何談笑,如何解悶,房中大小丫頭都極力助威,獨他一個盡皆視有若無,毫不曾在意的樣子。


    襲人愈發慌張了,私下裏拉著晴雯逼問,晴雯冷笑道:“你們那瞞神弄鬼的事,我都知道,別指望我有好話說出來!”何況襲人與寶玉成事,若不是她忍著委屈在外頭守著,早鬧將出來了。可恨碧痕小蹄子不知事,也隻會不學好,弄成這樣,以後這屋裏的人終究能得什麽下場呢。


    後頭半個月,襲人不動聲色,隻處處留心細探。誰知寶玉素的什麽似的,往日還要丫頭陪在炕上同睡,如今連腳踏也不許人躺了。


    襲人大吃一驚,心下多番猜疑,她早不是不諳事的丫頭,這兩年對男女之事也有些心得。見寶玉這樣,萬般掙紮,漸漸地卻也隻向那一個因由去猜。


    男人如何,枕邊人向來最能覺察的出。襲人借故再三逗引寶玉,他都懶散聊賴的態勢,脾性也大不比往日憐惜女孩兒。往日他再如何古怪,若是有了口角,也必然是先做小伏低的哄人。可如今,說不理人那就再不理的,就連寶姑娘說錯了一句話,他也立時就甩了臉子給人,羞的寶姑娘無法,去的時候眼圈都紅了。


    這日,賈寶玉又懶懶的不愛動彈,襲人端著一碗長壽麵進來,笑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好二爺,可賞臉吃一口?”


    賈寶玉才反應過來,今日乃二月十二,是襲人的壽辰,他待襲人終歸不同,隻得起身作揖。襲人趕忙福下去。寶玉道:“我說方才外頭怎麽喧鬧如此,原是拜壽的把咱們的門都擠破了。”


    襲人心裏酸痛苦悶再不必多說。這房裏誰都想插下一手,好不容易把眾人拿下馬去,才有些想頭兒,又遭了這一場天下的惡意,心內早灰了一半。麵上還得笑著道:“這壽麵隻一口兒。把鮮嫩的野菜兒擠出汁子來和麵,就成了這怪俊的麵條子,倒有些野趣兒,你吃不吃?”


    寶玉無法,隻得受用了,一時又道:“這還是老太太房裏朱繡姐姐想的新鮮法子……罷罷,不說也罷。”


    頓了一頓,又道:“床底下堆著那麽些錢吊子,你且同她們玩去,你成日裏操心,今兒也熱鬧一天。老太太那裏來問,我隻打發了就是了。”


    襲人看他吃了,借口方才被灌了酒,仰在炕上暗暗盤算,笑道:“我已托本處的老秦媽媽置下酒菜請她們呢,隻是她們鬧得厲害,拉著我灌了好幾盅兒,實在受不住才出來躲一會子。你既在這裏,越發待一會兒,咱們兩個說話頑笑豈不好?”


    寶玉無甚興致,因著些不能說的心思,更是有些躲閃襲人,並不願和她獨處。隻是看襲人殷殷切切的,也軟了心腸,隻能有一搭無一搭的說些淡話。


    襲人心裏愈發悲苦,卻仍舊打起精神來,百般逗弄。賈寶玉心生不耐,著意要支她出去,誰知不能說的那處竟微有動靜,怔了一怔,才大喜過望:原來碧痕說的是真的,外頭傳的那老爺的事也是真的。


    襲人不覺的粉麵含羞,嗔道:“與你說些正經的,你又這樣!”說罷,擰腰從炕上下來,拎起那碗扭身就跑出去。


    賈寶玉且顧不上她呢,喘著氣好半晌才平複下來。心道,既如此,就果然是碧痕的緣故,更有我衝撞花神的因由在,我隻好生祭敬花神,必然就慢慢好了。


    他既已回心轉意,心中更熱,翻來掉去,正不知怎麽高興好。忽想起今日乃是花朝節,花朝節乃百花生日,襲人有此造化誕於此日,怪不得自己遇上她就好了些兒呢。


    賈寶玉信襲人生日緣故,後來得知黛玉亦生於此日,不由得輾轉反複,他心裏又存了別個想頭。隻覺雖林妹妹不大親近自己,但實在是天作之緣。樁樁件件都能相合。


    且說襲人含羞帶怯的跑出去,卻不知為何,差點被門檻絆倒,被躲起來的晴雯看到。


    晴雯心下也是稍寬,那日太醫診脈時房中並未留下人,她和鴛鴦都被遣出去,太醫診後才叫進來。是以她雖自己猜度,可並不能確定寶玉傷了根本。還是後頭聽老太太和太太語焉不詳的幾句話,叫她越發疑惑起來,隻以為終身再沒個可靠的,故此心灰意冷。


    這會兒即便不齒襲人作為,也暗暗心生歡喜。


    襲人還不知自己歪打正著,叫寶玉和晴雯一齊寬慰了心思。她這會到了僻靜處,使勁把那碗砸的稀碎,埋到花根底下,才嗚嗚的抱頭哭起來,少魂失魄的掉了一會子眼淚,忽邊哭邊罵起來:“神天菩薩,可坑死我了!”


    卻原來襲人見寶玉總這般,暗下了狠心要試探個明白,她偷偷叫她哥哥花自芳跑去通州藥鋪買來了淫羊藿。花自芳羞個半死又驚嚇個半死,本要拉住襲人問個明白,又生恐不周密壞了妹子的事。


    況且花家能複起來,多虧了襲人,自打襲人成了賈寶玉房裏的執事大丫頭,就將許多個不起眼的金銀貴物私與她哥哥,花家才一日好過一日。賈寶玉和一眾大小丫頭看慣用慣了好東西,平日瑪瑙碗水晶碟的也是摔就摔了,故此從未發現過不妥。


    正月十五那日,花自芳和他母親試探過襲人的意思,襲人隻道死也不出去。花自芳便明白大半兒,隻以為這淫羊藿也為成半主子而來的。雖替他妹妹捏一把汗,總歸是辦妥當了。今日賈寶玉吃的這壽麵亦是花家托人送來的,綠麵隻這一點兒,所謂的野菜汁子,就是混進去淫羊藿的野菜汁水。


    這淫羊藿,襲人曾聽人言,隻需一丁點兒,就能使……可寶玉吃了那些,竟然隻微微有動靜。不覺間素日裏爭榮誇耀之心灰了大半兒。


    過了好一會,襲人才抬起臉,自思方才之事,寶玉如此,一定是因碧痕而起。不由得深恨碧痕,比晴雯更甚。如此一來,自己將來可怎麽樣呢,實在令人可悲可畏。想到此間,又不覺怔怔的掉下淚來,心裏暗自盤算如何處置方能長久。


    襲人在此處跟著賈寶玉過慣了金尊玉貴的日子,這兩年哪怕隻在家半日也覺得各處皆不足,故而縱然賈寶玉一時不中用,襲人心裏也並無求去之心。隻是思忖著日後出路,況且她心裏,也隻盼著寶玉尚且年紀小,日後能好了也說不準。


    可她隻憑著她的那點微薄的見識,胡亂用藥。不僅害的賈寶玉六七成的希望因陽氣驟起、而攔腰變成了三四成;更捅了王夫人的心窩子,王夫人聽太醫回稟後,如何驚怒暈死不提,可之後就益發疑神疑鬼,對寶玉留心更密。竟也慢慢疑到襲人的身上。


    “今兒是你好日子,怎躲到這裏抹起了眼淚來?可是寶兄弟給你氣受了不成?”


    身後頭突然傳來聲音,唬的襲人眼前發黑。


    第47章 平兒小話


    襲人幾乎神喪膽落, 眼睛下意識瞟向方才埋碎瓷片所在,見那處在花葉之下,十分隱蔽。才勉強定定神,用帕子胡亂擦擦眼睛, 強笑道:“寶姑娘怎的這裏來了?”


    寶釵細心打量, 見她兩眼紅腫, 很不似往日模樣, 便道:“我才聽我們鶯兒說今日是你的好日子,過來給你賀一賀,誰知竟遍尋不著你, 問了晴雯那丫頭, 說你往這邊來了。”


    襲人用手帕子掩在嘴上, 聞言嘴角緊了緊:晴雯怎知她往這邊來?想起晴雯先前說“你們那瞞神弄鬼的事, 我都知道”, 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必定是晴雯有心太過, 時時都留心窺探著自己的動靜。


    隻在寶釵麵前, 卻不敢流露出來,勉力定定心神, 笑道:“不為主子的事兒。原也在那邊被勸了幾杯水酒, 出來緩一會子, 誰知好好的倒想起我爹來了……”說著又滴下來來。


    寶釵才知曉這襲人之父去年新喪, 見她如此哀戚,不禁也思念起慈父音容來。心道,若是父親還在, 家業蒸上,哥哥也有人來管教, 母親和自己自然能安享尊榮,怎會落到寄人籬下的地步呢。


    寶釵也心酸起來,因勸慰道:“你若好了,老人家也心安。你隻管這樣,叫別人看見可怎麽說呢?那些人不知緣故,不說你孝順,反要誹謗你弄作輕狂。況且你在寶兄弟跟前,若認真這樣,還有什麽規矩體統呢。”


    襲人聽了,忙笑應了。雖是借口如此,但見寶釵如此,隻覺寶姑娘言語心地深為可敬。


    寶釵攜她一起回前頭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襲人家鄉來曆等語,又嬉笑間探說寶玉近來異樣。襲人提著心,隻小心周旋回複,並無痕跡泄露。


    襲人在後頭麝月的屋子裏重作梳洗,拿小玉碾子輕輕在眼底下推,直到看不出了才出去。複又上席,與眾姊妹私下裏熱鬧一番才罷。史湘雲也打發翠縷送來一個竹報平安荷包,裏麵裝一對銀桃花耳墜子。


    襲人如何去磕頭道謝不提。隻寶釵回去梨香院裏,心頭疑頓並未稍解,薛姨媽問:“可知寶玉這孩子近來怎麽了?原還常常過來走動,誰知這一月連老太太那裏也少見他。可是那日丫頭偷竊唬的狠了?若這樣,很該去廟裏住幾日,隻怕有神佛看顧著好的還快些兒。”


    薛寶釵也沒看出緣故,因笑道:“媽若有這心,何不跟姨媽說說,若他好了,也省得這一家老少都為他懸心。”


    薛姨媽擰眉道:“你姨媽隻他一個,疼的跟眼珠子似的,一時看不見都要再三去問,如何舍得呢?況且那日寶玉的幹娘馬道婆來,在前廳折騰了好半晌給他收魂,才撂下過幾日一準好了的話兒。我這忽喇巴的去說這個,豈不是白得罪了她。”


    寶釵想著也是,也疑惑:“縱然是驚了魂,可他言談形容與先前很是不同,叫人也琢磨不出。”


    一說這個,薛姨媽卻高興起來,笑道:“他素日待你們皆是一樣兒,那樣溫和體貼,我看著雖也喜歡,可心裏隻怕他忒軟和,日後屋裏若有個厲害的,倒叫拿捏住了。誰知他竟變了一個人似的,也剛強起來了。我的兒,他神不守舍,才言語衝撞了你,你可不能認真計較。況且咱們先前的盤算,你姨媽本淡淡的,雖不曾抑遏旁人談論,可也不像多喜歡的模樣;隻這回她見你這樣的心底寬大,又明白又知理,她心裏回轉過來,愈發看重你了。我聽話音兒,倒像很願意的樣子……”


    寶釵知母親說的是‘金玉良緣’之事,紅了臉,一時暗暗歡喜,一時又憂慮不安,倒把先前的疑惑暫且放下了。


    這日過後,賈寶玉精神一日好過一日,也不鎮日悶在屋裏了。見園中春花已開,與姊妹們一處調脂弄粉,賈母、王夫人攔著不教賈政知道,比以往更放縱他十倍去,賈寶玉也更如魚得水取來。


    這心智一開闊,未免掛念起外頭的好友秦鍾來。秦鍾早已是等急了的,年下聽說寶玉病了,急得了不得,立刻要來探看,因賈母怕諸人都去,恐驚擾了寶玉,他才沒進來。隻是不時地打發人來請安。


    自過完正月,其餘子弟早已複學了,賈氏家學裏又分外熱鬧起來,獨秦鍾一個,常鬱鬱寡歡。好不容易寶玉好了,又一齊來上學,哪兒有不歡喜的。況且寶玉天生性情體貼、話語纏綿,學中有好幾個多情的年輕子弟都十分惦念,此時見寶、秦二人又攜手同來,都起要哄寶玉治席請吃酒才罷。


    賈寶玉消沉倆月,才回學裏來,見眾人依舊,秦鍾更是親厚無二,心下也歡喜,俱都應了。


    唯有一個東胡同子裏賈家族親璜大奶奶的侄兒,名喚金榮的,內裏不忿,冷笑道:“誰敢望你請呢?反正素日裏鬼鬼祟祟的,咱們也不敢聲張,隻當瞎子聾子不看不聽的就罷了,何必再花錢弄酒的堵嘴。”金榮和許多親眷小子弟,一樣圖了薛蟠的銀錢吃穿,被他哄上手,成樂薛蟠的好朋友。金榮與別個還不同,別個隻為坑騙薛蟠銀錢酒肉,金榮倒有一二分的真心。故而,深恨醋妒勾搭薛蟠叫他冷了這邊的幾個小子弟,偏這幾個小子弟又與秦鍾、寶玉二人交好。是以才用話來刺寶玉。


    秦鍾忙拉著寶玉不叫搭理,金榮反討了沒趣,訕訕的歸他自己座位去了,隻心裏更不受用,一意要捉住這幾人的把柄,扯下他們的麵子才肯罷休。


    這數月間,倒也無大事可記述,隻賈母多番去信催促林如海,好不容易林如海鬆了口,忙支使賈璉親自去接黛玉。賈璉先前不願寒冬臘月裏坐船南去,可這正值七八月上,江南風光正好,他往日也常發願往蘇杭走一趟,見識見識紅香綠意、錢塘風光,忙不迭的領命南去。


    賈璉即去,王熙鳳就有些懶怠,她料想賈璉在外頭定不幹淨。隻是又怕他見識了那吳儂軟語,被迷了心竅;又擔心船上濕重,賈璉再生了病無人照看。不免對著平兒抱怨兩句。


    平兒這幾日都是陪她一起睡,聞言,指著炕櫃上幾個尤能聞見幽香的匣子,哼笑道:“二爺那樣,賴的著誰去?他有那個心思,除非奶奶用鏈子把他拴在門框子上,不,栓門框子上還不保險,得栓在奶奶腰上,才能管的住!這興許還眉來眼去的勾弄別個呢。這南邊去和往日不著家有什麽區別,說不得他畏懼林姑老爺威嚴,比家裏還消停些呢。況且奶奶隻看這幾個匣子裏的東西,還有大姐兒屋裏鋪的蓋得,乃至於玩器穿戴,哪一樣人家沒想到?若不用心,咱們姐兒能那樣喜歡,奶奶您能這麽受用!”


    這話說得,鳳姐臉上也熱,笑罵平兒道:“我不過平白隨口說一句罷了,你這裏就有十句等著!好蹄子,越發蹬鼻子上臉來了,敢這麽排揎你主子!”


    平兒啐一口,笑道:“若不是為你,我有口氣暖暖肚子豈不好,何必拿這不好聽的實話來討嫌。咱們家裏的三個姑娘手底下沒錢沒東西且不說,您就看那姨太太家裏,哪個對奶奶、大姐兒有半分上心?她們來得早,大姐兒的生辰都知道,可有一絲兒用心沒有,都忙著哄寶玉玩呢,誰理咱們姐兒呢!倒是林姑娘記掛著,就是朱繡丫頭也有心,咱們姐兒吃著玩著她們送的東西,我見著比以前倒活潑了。”


    見鳳姐臉上微有動容,又道“況且咱家的姑娘,我跟奶奶說句犯上不敬的話,三個姑娘且顧不周全自己呢,都是可憐的!姑娘們平日裏要陪著老太太說笑,還要應承寶姑娘,偏還有個寶玉在裏頭裹亂,哪兒有什麽空閑功夫呢,可這做姑姑的,點燈熬油的做的那針線,巴巴的送來給咱們姐兒。那活計,奶奶也見了,又鮮亮又精致,都是三個姑娘自己動手來的。奶奶私心裏就沒個想頭?”


    鳳姐歎一口,才道:“好丫頭,你一心為著我,我自是知道。林妹妹和三個丫頭的情分,我也記著。隻是太太那裏,不知怎的,忽又作興捧起薛家來。你不往那邊去,不知道,如今那寶姑娘比咱們家的姑娘都要排麵,生生壓自家姑娘一頭,太太還誇她知理呢。我雖名份上管家,可還不得看著上頭的眼色行事,況且太太近日很不喜歡趙姨娘,借故發作了幾回,連帶著三姑娘我也不敢多親近。”


    平兒就低聲問:“我正要說這個呢,奶奶行事自然有你的道理,哪是我猜度的到的。我說那些,一是怕奶奶因著二爺真對林家生了芥蒂;二則就是好端端的,太太這樣,老太太竟然也不管,隻一味的也托捧起史大姑娘來,偏生太太素日不大待見史大姑娘的,竟也隨著去了。可老太太和太太亦都不像打擂台的,史大姑娘和寶姑娘看著上頭的眼色,漸漸都姐妹情深起來了。這裏頭的緣故,必然是為著寶玉,可咱們卻絲毫不知?”


    鳳姐平日俗務繁冗,雖留心奉承賈母和王夫人,卻真忽略了家裏的幾個姑娘,對她們的事並不大上心,聽平兒一說,才悚然一驚:“若單老太太或太太如此,我心裏還明白,這不過各自看中了寶玉的媳婦罷了。可這一團和氣的,倒真把人繞糊塗了,總不能是都相中了,要都娶回來給寶玉罷?”


    平兒搖頭笑道:“還不止呢,老爺外頭有個姓傅的門生,他家有個妹子,好像是叫傅秋芳還是傅春芳的,長的好些兒,就獻寶似的。他家來請安的女人常在老太太跟前誇耀,話編的一套套的,誇獎一回,奉承一回,我聽鴛鴦說,老太太那裏倒有幾分被說動的樣子。”


    鳳姐聽了,驚異道:“莫非天底下隻一個寶玉,這些好女孩兒都得收羅來任憑他挑揀。叫我說,這寶玉還是個小孩子心性呢,怎麽就那樣著急起來?”


    平兒便紅了臉,伏在鳳姐肩上,悄悄道:“寶玉早有了那事,他屋裏的丫頭可不得有幾個不清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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