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在賈母跟前服侍日常起居的,賈母等閑想不起來,就算偶想起來了,還有鴛鴦、琥珀兩個在跟前替朱繡描補,也不打緊。


    琥珀私底下就埋怨朱繡:“咱們是老太太的人!姑奶奶去了,老太太是長輩,萬沒有個為晚輩服喪的理兒,你這樣,被別人看眼裏告你一狀,你能得著好?況且還有爺兒們姑娘那裏,顯出來他們不為姑母服喪似的,得得罪多少人!”況且你不出在老太太跟前,有多少人暗地裏想要爬你頭上呢。


    朱繡就道:“我自然知道,也都注意著呢。雖素淨些,可那些白的黑的我是不敢穿的,府裏的姊妹,愛打扮清淡的也有,並不怕有人拿這個告狀,姑娘少爺們自然更沒得理由。我這樣兒,原隻是為了自己的良心,你也知道,因我娘給表小姐當教引嬤嬤,林姑奶奶和林姑娘有多優待我,哪一回三節兩壽的禮不捎帶一份給我?縱然我沒見過姑奶奶,可這情分我心裏得念著,不然我成什麽人了!”


    朱繡想起上月末才收到的姆媽的信,信裏語焉不詳,隻說林夫人暴病而亡,她和林家姑娘保不齊就快上京了。可中秋的家信裏還沒提過賈敏得病的事,就如邢夫人所言,她身子骨弱也不是一天了,況且這兩年還有朱繡給的東西調養,怎麽忽就急轉而下,不足兩月,人就一病亡故了呢?


    這些天她一直在琢磨,姆媽的信裏至少帶出兩個信息:一是賈敏的死不簡單,肯定不隻是得急病;二是江南的局勢一觸即發,若不然,依林如海愛女之心,不會教林黛玉熱孝就上京來,本來喪婦長女就在五不娶裏頭,林黛玉熱孝離家,說嚴重了就是不孝,這就叫林黛玉日後的婚事又艱難幾分。除非是生死存亡的關頭,林如海為了女兒安全寧願暫舍名聲。


    這麽一來就能說的通了,由二推一,賈敏的死隻怕與江南時局也有關係。江南是大慶的錢袋子,鹽商巨賈橫行,勢力錯綜複雜,既然賈敏亡故,隻怕林如海也危險。


    可林如海死不得,他在一日,林黛玉就有倚仗一日,姆媽這個教引嬤嬤才能挺起腰杆,不然以賈家的眼高於頂,她們這些人就又陷進死胡同裏了。縱然自己能倚靠姆媽舅舅,拚出一條生路來,可這些年待自己有情有義的青錦、鴛鴦……還有眼前的琥珀,難道眼睜睜看她們往死路上走嗎?


    琥珀見朱繡一徑發呆,以為她還在因自己的話傷心,不由得軟了心腸,反而勸道:“那些話我再不說了,你寬寬心,有我們給你描補著,老太太那裏必然無事的……若有人拿這個刺你,你就大嘴巴子扇她!我還不信了,老太太雖沒多說什麽,可這一月精神益發短了,這難道不是因為姑太太去了,老太太傷心所致?哪個敢這時候拿姑太太說話,隻怕老太太也饒不了他……”


    猶豫了下,又伏在朱繡耳邊道:“我聽見太太私下裏勸老太太,說接林家表小姐來府裏不急在這一時,等表小姐服過熱孝也不遲,老太太雖沒說什麽,可我看著,她心裏是不依的……”


    朱繡抬臉:“老太太要接林姑娘進京?什麽時候的事情,怎麽一點聲音都沒傳出來?”


    琥珀就道:“就是前兩日,不知誰家遣了女人來拜見問安,也不知說了什麽話,她一走就引得老太太又傷心起來,要命人去接揚州接來林姑娘養活,叫太太過來商議時,我聽見兩耳朵。”


    “林家表小姐若來了,隻怕朱嬤嬤也要跟來,你就能母女團聚了,也有個依靠……你不知道,我看著寶玉跟前那襲人赫赫揚揚的樣兒就來氣,你什麽不比她強,可你看,哪兒都有她,誰都不如她賢惠!前日我聽她說你什麽不拈針不動線的酸話,還不是因為寶玉問了你一句,她犯得著牽扯這些,難不成給主子做的針線還得拿她跟前顯擺顯擺?況且咱們又不是針線上的丫頭!”不知怎的,琥珀忽然想起花襲人來。


    朱繡是最知道的,這襲人看著賢惠大方,其實最愛暗地裏吃些小醋,心眼也不大,動不動就拿贖出去、家去這些話轄製賈寶玉,還有這不動針線的酸話不知說過多少人呢。


    “你理她做什麽,橫豎咱們做的,老太太受用就行了。”


    琥珀冷笑,“誰願意搭理呢,隻是這些日子你不大在前頭不知道,傳出來的話叫人惡心。多有讚她心地純良的呢,說什麽‘是個癡人,服侍誰,心裏便唯有誰’……哼!若管得寬就是純良了,那二奶奶這當家人也比不過她呢,對著寶玉,可是從頭管到腳,誰跟寶玉說一句話她都要知道說的什麽……偏還不爽快問,反倒拐彎抹角的。”


    “你這話……我記得你素日不大和寶二爺說笑的?”


    琥珀倒有一副打抱不平的心腸,因說:“是紫綃。都是老太太的丫頭,打小兒咱們幾個一處長大,雖不大和咱們混一起,可總也有個香火情,誰知自打老太太將晴雯、麝月連同紫綃一起給寶二爺使喚後,那個賢惠人就巧不巧的專挑紫綃的不是。晴雯脾氣暴,她暫還不敢惹,麝月跟在她後頭,她說什麽是什麽,也罷了,可別隻拿個老實人作筏子呢。你知道,晴雯針線好,紫綃的活計隻有比她的更好的,隻是不會說話,就不大能顯出來,若非她有這個長處,老太太何必給寶二爺呢。”


    琥珀提起這事就一肚子氣,“太太就在廳裏,她在倒座裏和紫綃說話,話說的再好聽也不是好話,什麽‘你在二爺跟前,多勸著些二爺’‘二爺又使你做了什麽活計’,還有什麽繡像做的好、二爺愛的不行,見天掛著的話。不知怎的太太就不高興了,說紫綃刁頑,叫她離寶二爺遠些兒,要不是還顧著老太太的麵兒,隻怕當時就攆出去了。”


    琥珀兀自嘀嘀咕咕,朱繡卻明白了,襲人這是把那個“鵲橋仙會”的荷包栽到紫綃身上去了罷。這點子小伎倆,旁人不知道裏麵的官司,是怎麽也猜不出的,恐怕就連紫綃自己也雲裏霧裏的,畢竟花襲人說的那些話都是平常的話,她作為賈寶玉的執事大丫頭,說這些也合情理。


    這個紫綃,朱繡雖不大熟,但也知道她精於蜀繡,就像朱嬤嬤一樣,她也是家傳的手藝,聽說自她祖奶奶那輩子就是榮國府裏的繡娘了,繡品還被當時的國公夫人進獻給太後過——這樣的人材,也說攆就攆,擱別人家裏,這就是生財的聚寶盆。


    榮國府這眼高於頂、萬事都瞧不上的這點還挺好的,朱繡想,怪不得沒找自己要過藥膳麵脂方子什麽的,原來是瞧不上這三瓜兩棗的呀。


    不過底下的奴才沒這麽好糊弄,譬如那周瑞家的就跟薛寶釵要過海上方,顯然是知道方子的價值的。


    話說了半夜,琥珀也不回自己房了,在朱繡這裏洗漱了,胡亂睡下。


    次日晨起,朱繡還拜托琥珀,“若是有關於林姑娘的說頭,你千萬來告訴我一聲。”


    琥珀忙答應了,剛邁出屋門就迎頭撞上青錦。


    朱繡早聽見她的腳步了,拉她進來問:“一大早的你跑來做什麽?”


    青錦嘟著嘴不高興,反倒說:“繡兒你都和別人好了,往常我跟著你睡一床,你還嫌我!”


    天地良心,你這姑娘睡覺跟打架似的,不知道呢,一個胳膊一個腿就甩人身上了,偏力氣又大,一下就把人砸醒,這麽著,誰願意跟你一床睡呢。


    朱繡私下裏還操心過這姑娘日後嫁人了可怎麽辦,若是嫁個文弱書生,把人砸出個好歹來算誰的。


    不愛慣這毛病,朱繡生恐鬆一分這姑娘就打蛇隨棍上,今晚再賴下住,就唬她:“快說!要不是鸚哥出息了,我早該去給老太太奉茶了!你再耽擱,我就走了。”


    青錦就酸溜溜的,“還不承認呢,教這個做糕教那個泡茶的,就不要我了。”


    “呸!哪個說坐那裏品茶的都是閑得慌,又是哪個嫌棄那些糕點花樣子是餓得輕!”朱繡真是氣壞了,這人能吃愛喝,吃完喝完還嫌茶盞盛水少、點心個頭小,說多少回都不聽,教也教了,實在不是這裏頭的人。


    朱繡也是絕了日後給她找個小書生的念頭,那些個人,不管書讀的多少也都有個文人雅致的情懷,青錦去了不得把人家給憋屈死,還是不造這孽了。找個抗造的,青錦還能用拳頭說話,不用擔心把人打死。


    青錦多機靈啊,一看朱繡要翻舊賬,立馬軟和了,甜甜的道:“好繡兒,我是有事跟你說呢。”


    “昨兒天黑,太太叫二奶奶過去,屋裏沒留人,我看見趙姨奶奶在窗戶下偷聽,原也沒在意,誰知晚飯後頭,聽她嘟囔什麽‘薛家姐兒、林家姐兒,光疼別人家的孩子看不見我環兒’還有些說薛姨太太、姑太太的話,我就留了心。下了差就拿了些你給我的麵脂膏子和點心匣子,找她說話……”


    饒是朱繡也沒想著千叮嚀萬囑咐這丫頭還這麽大膽,原書裏的彩雲彩霞為什麽一個不治死了一個嫁給吃喝嫖賭俱全的旺兒之子,還不因為這兩個跟趙姨娘走的近,又都看上了賈環!不然金釧兒死的時候王夫人還可惜呢,這兩個卻沒提一個字。


    大晚上的你鑽趙姨娘屋子裏嘰咕,要是叫王夫人知道了,可不得記上一筆!


    朱繡知道這是為著自己,心裏酸酸漲漲的又感動又氣得慌,正要說話,青錦就搶道:“就這一回,況且現在太太忌諱柳姨娘,對趙姨奶奶麵上還過的去。”


    話不是這麽說的,就憑她趙姨娘有一子一女,就算不受寵了也是當家太太的眼中釘。


    “趙姨娘那張嘴,急了什麽話都往外咧,見著好處就不撒手!保不準以後就纏上你!”


    青錦嘿嘿一笑,繡兒又擔心她了,“不怕,我去之前就跟金釧兒姐妹說了,趙姨娘眼饞麵脂膏子不是一兩天,太太麵前還說過呢。我就說環三爺臉都皴了,出去恐丟了太太的臉,不若給她一盒子麵脂,省的老拿這個說話。這可不是假話,那日老爺看見還問了一句呢,金釧兒她們都聽見了。我這樣一說,金釧玉釧兒都催我去,還給我半包茉莉粉,說隻求讓趙姨娘別聒噪了,做好了給我在太太跟前表功。我才去的麽。”


    朱繡這才明了,這丫頭方才是故意說的嚴重,嚇她呢。


    一麵敷衍:“是是是,你長進了!”一麵當她麵翻個白眼,催促道:“又關林姑太太、林姑娘什麽事?”


    “趙姨娘說老太太要派人去接林姑娘了,太太本不願意,拗不過老太太,這兩日就要打發人和船去揚州的,叫二奶奶過去就是吩咐這事。”趙姨娘那張嘴,最藏不住話,無事都要抱怨天抱怨地,她過去,稍提起薛姑娘,趙姨娘就打開話匣子,怨怪起來。


    “趙姨娘還抱怨太太偏心,說怪不得不聲張呢,原來是怕那林家的姑娘熱孝出門有礙名聲。聽她那不忿的氣兒,保不齊過幾日大家夥都知道老太太要把表姑娘接家裏來了。”


    朱繡打發青錦去了,還在想,這絕不是王夫人為著黛玉著想,該是老太太怕接不來人,臉上不好看,才不叫聲張呢。不過這回倒真不用擔心,林家正有這心思呢,可不就是瞌睡來了枕頭。


    隻是老太太那日見的是誰家的女人,叫她立刻就生出把外孫女接過來的心思?朱繡猜度著可能是甄家,畢竟榮國府南邊的老親就屬他家了,可信息忒少,始終猜不透這裏頭的緣故。


    ——


    榮國府跟個漏子似的,沒幾日,就都知道老太太憐惜外孫女無人依傍教導,要接來府中撫養的事。


    賈母還發作了一回,王熙鳳很是懲治了幾個碎嘴的婆子。到臘月初十,賴大打發回來報信請安的人才到,說林姑老爺那裏才鬆了口,口信到的時候應已接了林姑娘在船上了,請老太太不必牽掛。又說還有位甄應嘉老爺的清客叫賈雨村的,將同路而往,來拜見二老爺。賈母這才歡喜起來,兩日便要念叨一回外孫女。


    來人的時候,朱繡正在小茶房,這些話聽得真真的。那賈雨村,是個最沒良心沒底線的人,怎麽又黏上來了?這回因多了自己,多了姆媽留在林家教養林黛玉,林如海便沒弄出為女兒延請西席的事來,也就沒招惹上這賈雨村。不知他怎麽鑽營的,竟然靠上了甄家。想來這回拜會賈政,也是為求官而來。


    朱繡不管外頭的事,隻是覺得有些頭疼,明明變了那麽多了,可有些事情,還會莫名其妙的發生。這是‘劇情’的力量,還是那什麽‘太虛幻境’的關係?


    可不管是什麽,自己已在局中,自然隻能奮力一搏!朱繡摸摸胸口的翠華囊,心中一定,她自己,不就是這孽海情天最大的變數麽,若那警幻仙子並僧道二人,真那麽神通廣大,她早就該被發現被清除了。


    可見,這塵世中的事,那些仙子甚的也無力幹涉更多。縱觀原書,那僧道二人就如同現代的傳銷販子一般,隻用口舌來搬弄,唯一弄出來的‘靈物’風月寶鑒,還怕火燒——若非時人多信佛、信道,這二人身份給他們披上了一層畫皮,僧人道人的話,人們抱著“寧可信其有”的想法下意識就信上兩分,恐怕這二人也翻不出這麽多水花來。


    想明白這些,朱繡隻覺得身上一輕,似乎原來背負著什麽枷鎖,都鬆了二分。


    這又過了好幾天,林家的船都得走了小半程了,可整個府裏竟無一個主子關心這表姑娘接來了,住哪兒的問題。


    朱繡可不相信,有了姆媽在身邊,還會出現林黛玉隻帶著一個奶娘一個丫頭進榮國府的情形,這奶娘、嬤嬤、丫鬟一大堆,還有箱籠行禮,賈母再說些讓住在碧紗櫥的話可就打臉了。


    況且這碧紗櫥現在是賈母帶著賈寶玉住著,暖閣裏還住著個史湘雲呐。蓋因薛家進京,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去世時,史湘雲僅被送回史家住了一程,就又被賈母給接回來了,仍舊安置在西邊暖閣裏。如今史鼎又敘娶一房,繼室太太待史湘雲更是麵子情,她在榮國府就長住起來。


    “姐姐,你好歹幫我探探二奶奶的口風,等林姑娘進了神京,再收拾可不就晚了嗎?”這日,朱繡碰見平兒,忙拉她說。


    平兒好笑:“你這心操的,要我說什麽好呢。你能想到的,難道我們奶奶就想不到?原不過是老太太和太太都沒發下話來,奶奶怎麽好自作主張呢。”


    若想得到,為何連點動靜都沒有呢。其實依著王熙鳳的性情,知道林家姑娘是這一時賈母掛在嘴上的心頭肉,她悄悄命人收拾出屋子,做兩手準備,倒還能理解。可偏偏真的就沒跡象。


    朱繡也笑:“這不是怕二奶奶事務繁冗,一時忘了倒不好。老太太日日都派人去碼頭上,可見對這位表姑娘格外上心些。再者你知道我母親也要來,可不就是掰著手指頭日日計算麽。”宮裏出來的教引嬤嬤跟著,這排場如何,很該細想想。


    ——


    平兒回去,想了想,晚間人散時,便問鳳姐說:“林姑娘的章程,奶奶怎麽想的?”


    鳳姐也正犯愁呢,她想討老太太的歡心,光能幹活不行,還得把準了脈!老太太日日都要念叨一下外孫女,可見是疼的,隻是老太太沒發話,許是想安排外孫女在上院住,也未可知。若是這樣,她這裏收拾出來,一個安排不好,反倒出力不討好。


    “依我說,奶奶悄悄收拾出來,等林姑娘來了,看老太太意思也就完了。若是老太太要親躬,奶奶隻不說便是,若是老太太說要另行安排,奶奶想在前頭,也能交差。這有什麽難為的呢?”


    一席話,說的鳳姐兒倒笑了,“小蹄子,你還精乖上了,你說的,我還能不知道?理是這個理兒,隻裏頭有些事你是不知道。”


    平兒就道:“何苦來?奶奶這裏操上一百份的心,誰體諒你一分辛苦呢。我隻看你累得慌。”


    鳳姐道:“好端端的說這話,引我難受不是。”說著,聲音就低下去,悄悄說道:“我也是才知道,這去了的林姑媽在娘家時,與太太有些嫌隙,當日林姑媽是小姑子嬌客,太太再怎麽也得忍讓三分。你是沒見,太太提起這位姑媽和林表妹時,那模樣都能淡出水來。我這一動作,老太太如何還不得知,太太這裏就先不自在了。”


    平兒聽說,哼笑一聲,也悄悄的說:“我說呢,原來是打著圓兒,想要兩麵討巧呐。”


    鳳姐聽她說頑笑話,恨得拍了她一下,“說正經的呢,你這小蹄子,還來慪我。”言語親密,對平兒這樣說話譏笑也不放在心上。


    平兒忽然就紅了眼圈,把鳳姐唬一跳:“拍疼了不成?我也沒使力氣呐,是不是你這猴兒又作怪哄我呢?”


    平兒也不答言,起身從外間櫥櫃底下摸索出一個紙包,那紙包塞得嚴密,摳了半天方弄出來。


    鳳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笑說:“什麽金子寶貝,藏那麽嚴實,還怕我偷你的不成?”


    平兒就把那油紙包打開,是一張方子和一個藥包,就把那方子往鳳姐跟前一遞。


    鳳姐納罕,自己又不識字:“瘋魔了不成,這什麽東西,別學那些人蚊子哼哼,有話直說罷,跟我你還弄鬼?”


    平兒便將緣故說與她聽,“……我喝了那藥,後兒便覺得從骨頭縫裏往外滲涼氣兒,難受的很。揣思好幾日,才趁那婆子醉酒,從櫃子裏摸出一包藥來,也不敢聲張,上回替您給舅太太送東西的時候,尋了間生藥鋪子叫人看了……說是絕子湯。”


    鳳姐就想起來,上回讓平兒回娘家送禮時,她耽擱良久才回來,一回來還不等自己責怪就病倒了。


    鳳姐拿著方子的手都有些抖。


    平兒隻挨著炕沿站著,道:“這是我的命,我也不怪誰。可奶奶體諒我,這幾月我說了多少造次的話,奶奶從不跟我認真計較……我有些話堵在心口,不說不能報奶奶的情分。”


    “奶奶待我如何,我心裏清楚,說句不敬犯上的話,憑他是什麽璉二爺呢,還不如我們交心的時候多呢!我打一開始,就從不疑這藥裏有奶奶得手筆,我是您的陪嫁,命都在主子手裏,奶奶犯不上!”


    這話說的鳳姐也動容,她自然知道勉強了平兒,平兒有氣,偶然說造次了她也沒理會——歸根結底,是璉二一旦得手,就又把平兒拋到腦後去了。也不知道是平兒不得他的意還是外頭混賬老婆又勾了他的魂。王熙鳳也矛盾的很,璉二在意平兒,她心裏恨得什麽似的,那夜就是這樣,璉二歇在平兒屋裏時,她這頭連發賣平兒的心都有了;可一旦璉二寡情無意,自那次後再沒找過平兒,她這心裏又覺得歉疚,這是生生坑了平兒一輩子。


    “……這藥我喝就喝了,況且大夫也說,若好好保養,興許日後還有緣分。可這藥就大剌剌的擱在一個管事手裏,不管她知不知情,她是奉了誰的命給我熬這個?我後又悄悄去看過,大老爺屋裏的丫頭去領藥,那人都是拿櫃子頂上的一個匣子裏的藥包來熬……”


    王熙鳳躺在床上,腦子還在想平兒那兩句“這是不叫我生,還是不叫咱們這長房嫡支生?”“奶奶懷上大姐兒,頭幾個月有多難受,還見了紅,怎的請了太醫來,診出是個女胎,反倒安穩起來了,雖還弱些,也能下床侍奉老太太,也並未吃什麽湯藥?”……


    一夜也不曾睡好,王熙鳳次日就有些頭昏腦漲的,但起來頭一件,還是把平兒叫到跟前,悄道:“昨晚上那話兒隻爛在心裏,誰都不能說,你二爺那裏也是!”


    說著,眉毛就立起來,帶著一股子煞氣:“這裏頭的鬼兒,早晚得現出來!”


    兩主仆就避開不談,平兒自過來侍奉鳳姐梳洗。


    等鳳姐去上院侍候完賈母早飯,回房來自己吃飯時,平兒才像想起什麽來一樣,笑道:“我倒忘了一事,該打該打。”


    鳳姐便問什麽事。


    平兒道:“原是方才跟奶奶過去,看見朱繡妹子才想起來的。”


    鳳姐笑道:“什麽朱繡妹子,她既升了一等,我外頭見了,也得叫聲兒朱繡姐姐,這才是大家子的理兒。誰管她年歲大小呢,跟著老太太,自然該有這樣的體麵。”


    平兒因笑道:“看見朱繡姐姐才想起她那個幹娘,宮裏出來的朱嬤嬤也要跟著林姑娘到咱們這兒來。奶奶想一想,有個這出身的教引嬤嬤,這表姑娘的排場?”


    鳳姐一撫掌,“我說忘了什麽事呢,倒忘了她了!”沉吟片刻,忽想起今年中秋林家送節禮時的情形,禮還一樣厚,可那些男人女人的裝扮,可比以往哪回都來的光鮮排麵,就連人口,也得多出去二三倍。林姑媽以前都生怕給府裏添麻煩,頂上怎麽簡單實惠怎麽來,是以原本她心裏還揣測林表妹會不會隻帶幾個人,輕車簡行的就來了。


    現在看來,隻怕她原先想錯了,林家這回怕是場麵不小。果然是宮裏的人,都愛講究體麵。


    “那這上院裏可就沒有合適的地方了,得單預備下一個院落。若擱以前的架勢,帶上四五個人,上院兩側的廂房也塞得下。這回恐怕都想差了,隻怕老太太也還沒料到這一層呢。”鳳姐眼睛亮起來,她要先預備下,可就替老太太免了一場尷尬!


    若不然,巴巴接了人家來,到家裏才發現住不下又沒預備房子,難道叫人家姑娘先在老太太屋裏糊弄一夜,等次日再現收拾院落讓人再搬不成。這可不是國公府的架勢。


    鳳姐頓時起了勁頭,又誇平兒:“好丫頭,多虧你提醒了我。”


    平兒抿嘴一笑:“不過白說一句,奶奶是忙的狠了,一時沒往出想罷了。”


    若是朱繡在這裏,也得讚平兒聰慧稱得上生平僅見,非常人能比。從昨晚上的那些話到現在,既把兩件事都辦的妥妥的,還又拉近了王熙鳳與她的關係,隻怕此時王熙鳳信她,比沒被收房前,還要更勝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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