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早忍不住了,想著往常朱繡丫頭做的,奶奶還算吃得下。當下,也顧不得什麽室女子不能進產房的說法,拎著食盒就繞過幾扇屏風進了屋子。


    穩婆兒媳追後頭剛要說話,平兒就道:“我就是個丫頭,跟主子講什麽忌諱,我進去了衝撞的是我,又不是主子,跟你無幹!”


    掀起氈簾就看到鳳姐白著臉,頭發都黏在臉上頸上,卻還擰著眉頭一口口吃蛋糖水,吃下一口就忍不住幹嘔兩聲。


    平兒什麽時候見她這樣狼狽過,忙把食盒打開給嬤嬤看,賠笑問:“您看這些奶奶可吃的?”


    那穩婆用勺子攪一攪藕粉,又嚐一嚐紅參湯,笑道:“正合適!先把糖藕粉喂給你奶奶,紅參湯先放著,一會生的時候喝。”


    熙鳳吃那藕粉,果然適口些。朱繡用的是滋養多日的玉泉水,對她這樣正需補益的產婦再合適不過了。


    又吃過幾回湯麵、糖水。


    直到初七的弦月西墜,鳳姐這一胎才呱呱落地。


    賈璉見果真是個女兒,雖喜歡也掩不住失望之色。因著三更已過,老太太、太太上了年紀的人,也不好攪擾,隻得次日再報喜。


    鳳姐受了大罪,歇過一晚都還連坐起的氣力都沒有,所幸因生的快些,孩子看著還康健。


    才醒了,就問平兒二爺、老太太、二位老爺和太太都說的什麽、給了什麽賞,平兒挑揀著好聽的說了。這王熙鳳是個人精子,當下精神頹了一半,半晌才道:“罷了,隻盼著先開花後結果吧。”


    賈母和王夫人還是疼王熙鳳的,命大廚房單辟出一個灶眼兒專給她預備飯食用。


    隻是大廚房燉了一晌的老母雞湯,王熙鳳很不受用,喝了兩口就不吃了,急的賈璉直罵人。


    平兒無法,隻能包了幾個銀錁子並兩個瑪瑙戒指,厚著臉找著朱繡。她也是沒法子,若尋常丫頭,奶奶肯用就是賞臉了,可老太太院裏的丫鬟都金貴,像鴛鴦那樣的執事大丫頭,二爺奶奶見了都得尊一聲“姐姐”,何況這繡丫頭也已是準一等了,就等人挪窩呢。


    這回朱繡真是有些吃驚了:鳳姐此人,心高氣傲,等閑的丫頭下人都不在她眼裏,若是下頭刻意交好,她也隻收好處不走心;都說上趕著不是買賣,朱繡原本也想趁這時王熙鳳正體虛,在她跟前混個人情兒,可怎麽也料想不到大師傅精心做的飯食都不能叫她滿意,不由得心裏也有些忐忑。


    她雖見識多些,討巧的花樣子也會一些,可歸根結底倚仗的是翠華囊滋養出的藥材食材的好味道,讓她常做些點心、藥膳還使得,這平常的飯食她哪兒能比得過大師傅們的手藝。


    況且朱繡也怕王熙鳳吃慣了翠華囊滋養過的好東西,不說覺察出什麽來,隻實在不敢開這口子。


    “好妹子,把你那藕粉再勻我兩包,我們奶奶旁的常吃不下。我讓人從外頭買的如何也不如你的那個味道好。”平兒兩隻眼熬得通紅,還笑著道。


    聞言,朱繡暗鬆了一口氣,當下拿出兩大包來給平兒,“原揚州來的用完了,這是我新做的。你放心,用的也是西湖藕,滋味隻比外頭的好。”


    說著又從抽屜裏拿出半包打開的,當著平兒的麵用手指拈起一點子,細指頭一撚呈肉紅色,朱繡就笑道:“別處產的藕粉你這樣撚一撚都是白色,獨西湖藕粉是這個顏色。”


    平兒見她這麽好說話,臉上也放鬆了些,不由得絮叨了兩句鳳姐身子虛勞雲雲。


    好人做到底,朱繡就說:“我聽說剛生下孩子不好太早吃這些藕粉、雞湯,反倒是那些平民百姓家的產婦吃的什麽雞蛋小米粥更合適二奶奶現在用……以前家裏也不大教這些,我跟你說個人,太太院裏的青錦,她親娘是十裏八鄉都有名的穩婆,你不若問問她,隻怕還清楚些。”


    小米粥補血消食,最適合王熙鳳這樣產後頭一天胃腸功能還沒恢複的產婦了。至於青錦那兒,早做好準備了,這是為了叫她自個也在王熙鳳那裏博個麵上情,日後更保險。


    ——


    雖王熙鳳正巧七夕產女,卻也沒攪了賈寶玉摻和女孩們乞巧的興頭。


    如今京城盛行“投針乞巧”,賈寶玉聽小幺兒繪聲繪色的一說,禁不住大憾:這其中用的“鴛鴦水”,今年是不能得了。


    誰知寶釵正聽到,仰著臉兒笑道:“我當什麽呢,這也值得你這樣。”又命鶯兒,“把咱們昨晚上擱外頭的那個白釉剔花圓盆搬來。”


    接著又道,“把白天取的水和晚上取的水攪混在一起,這就是‘鴛鴦水’了,隻是這還不夠,還得把那水露天過夜了,今兒再曬一日初七的日陽兒,這才算得了。”很懂的樣子。


    賈寶玉聽入了神,撫掌叫道:“這樣雅致的事才像女孩兒們做的!我往常竟是見識短了。”


    說話間就拉住寶釵的袖子,央求道:“好姐姐,你肚子裏的知識這樣多,快給我說說……”


    湘雲本也凝神細聽,見賈寶玉樣子便惱了,刺道:“寶姐姐果然是最有學問的,我們這些平民丫頭實在是比不得的。”


    寶釵一聲兒不言語,賈寶玉生恐姊妹之間生了口角,忙去解勸湘雲。


    寶釵卻又道:“寶兄弟要聽,可這些事一時哪能說得清呢,瑣瑣碎碎的,不過是些平常做的,譬如:護蘭、煎茶、熏香、焚香、詠絮、撲蝶、鬥草、插花、染紅指甲……林林總總的。”


    賈寶玉便怔住了,口裏來來回回反複吟詠,隻覺口舌生香。


    一時,鶯兒捧著盆水進來,寶玉的丫頭都圍上來。


    內廳裏賈母正和薛姨媽、王夫人閑話,一麵等著熙鳳的音信。聽見外頭熱鬧,便扶著鴛鴦的手出來瞧。


    賈母就笑:“我們小的時候還時興穿針乞巧,我那時候能把五色絲線連穿過九孔針,如今她們又興玩這個了。”


    聽琥珀過來說這“鴛鴦水”虧得寶姑娘有心,賈母看寶玉那樣高興,不免也高興起來,對薛姨媽親熱道:“寶丫頭什麽都讓著她兄弟,行事又周到……”


    薛寶釵心下籲一口氣,來了兩日,這會老太太才算親近些。


    眾姑娘都拈著繡花針,挨個往水裏輕放繡針。繡針入水,因鴛鴦水有膜,並不立刻沉底兒,故而在水底成各種針影。


    針影彎曲或者呈鞋及剪刀者,這就是“得巧”了;若是筆直一條,就算乞巧失敗了。


    姑娘們有驚喜大笑的,亦有頓足哀歎的,賈寶玉在一旁,讚這個慰那個,比旁人要忙十倍。


    王夫人暗暗蹙眉,這女孩家的玩意,誰又來招寶玉的。可恨那牛郎織女的荷包尚未查清,又來這一遭。


    薛姨媽看見,心下一沉,忙叫過寶釵來,嗔怪道:“從沒見過這麽些兄弟姊妹,你就淘氣忘了形,看你這鬢發都鬆了。”說著給她掖一掖頭發。


    可憐寶釵才多大,討好了老太太,又惹得姨媽不虞,心下急轉,臉上帶笑道:“剛見寶兄弟垂頭喪氣的,我既然有,少不得拿出來。玩上一回也就罷手了,若不給他,反叫他心裏記掛,倒不好。”


    又故意叫寶玉過來,笑道:“我剛才說的那些,雖是玩意兒,倘你讀了《禮記》,裏頭多得是這些微文小節。”


    王夫人聽這話在理,心裏也喜歡起來。


    此時朱繡在小茶房裏,倒與薛家的小丫頭文杏相熟了。


    這文杏年歲不大,說話嘎嘣脆,朱繡便著意打聽。果然,不知是因薛家進京早還是別的因由,那呆霸王並不曾打死人,也不曾強買香菱。


    恐怕香菱這會還叫英蓮,不知仍在金陵拐子手裏,還是已被那馮淵買去了。


    當下,朱繡一直懸著的心就放下了:就連這些人的命運都能改,想來這世道神神鬼鬼的還不算厲害。


    作者有話要說:  “護蘭、煎茶、熏香、焚香、詠絮、撲蝶、鬥草、插花、染紅指甲……”改編自清徐震《美人譜》


    第24章 絕子湯


    因快近中秋,熙鳳尚在月中,不能理事,王夫人隻得接過家事,又命李紈陪伴照顧諸小姐。


    這日,賈母去寧國府飲宴,朱繡留下來看屋子,一麵做活,一麵聽外頭那些小丫頭像出閘的小鳥一樣說笑。


    “大奶奶這二年不常出來,那日我給太太送東西,在那裏猛一見,竟不敢認了。”一個小丫頭故意賣關子。


    旁的小丫頭便上來撓她的癢,催她快說,她嘻嘻笑道:“大奶奶打扮的灰撲撲的,寒酸的很,看上去比太太還老氣呢,要我說,大奶奶二奶奶站一起,不像妯娌,倒似婆媳呢!你們說,好不好笑……”


    朱繡眉頭一皺,這話也忒傷人了,站起身就要往出走,旁邊琥珀忙拉住她道:“你管她們作什麽!那個說話是寶二爺跟前的碧痕,牙尖嘴利,再不服管的。你這樣的性子,又不會和人拌嘴,過去光被人搶白罷。”


    朱繡抽手邊走,邊高聲道:“那也不能不管,你聽那話說的,咱們不提什麽主子奴才,就把這話擱她親娘嫂子身上,她能受得了。”


    外頭碧痕聽見,嘟囔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摔手跑了。


    朱繡還未怎地,把不放心跟來的琥珀氣一個倒仰,當下就罵:“小騷達子,上了天了!說誰是管閑事呢,但凡這院裏的,大些的姑娘姐姐們哪個打不得罵不得,就你比別人金貴不成!”


    又埋怨朱繡:“都是你往日脾氣太好了些!你看看你,長日裏拿那些好東西給這起子人,還填灌不起來人家!白大方了你!”


    這話倒引得朱繡笑起來,這姑娘也可愛的緊。


    下剩的小丫頭本嚇得垂手站著,聽這話忙圍過來,都說“我們可不敢!”“繡姐姐,你別氣,我再不跟她頑了。”……


    見她替自己氣的那樣,朱繡也忙好姐姐好妹妹的拿好話哄她,正熱鬧著,就見平兒從穿堂進上房來。


    平兒愣一愣,笑問:“鴛鴦可在這裏?”


    上院裏眾丫頭,平兒與鴛鴦最好,第二就是朱繡了。


    朱繡見她無精打采的拎著個提盒,大非往日可比,便命小丫頭陪琥珀去頑笑:“誰哄得你琥珀姐姐喜歡了,我這裏有好東西送她。”


    那些小姑娘們巴不得一聲兒,忙簇擁著琥珀進屋,琥珀隻來得及朝朱繡啐一口,就腳不沾地的被架進去了。


    朱繡拉著平兒從小門裏到後院自己屋裏,倒茶給她吃:“鴛鴦姐姐奉老太太去東府了,姐姐在我這裏歇歇腳罷。”


    平兒捧著茶,鼻子一酸,眼裏如斷了線的珠子,再也忍不住,道:“好妹妹,我是到絕地裏了。”


    朱繡唬一跳,把熱茶塞她手裏,自己拿帕子給她拭淚。


    平兒見她不問,心內著實感激她體貼,自己忍不住把苦水倒出來:“奶奶要我給二爺做房裏人……”


    她抽抽噎噎的,“原陪嫁來四個,死的死,嫁的嫁,隻剩下我一個孤鬼……二爺房裏原有兩個屋裏人,因有不是,被打發出去了……奶奶不能服侍二爺,二爺跟前就沒人了。外頭說的難聽,奶奶起了意,叫我服侍二爺……”


    平兒語無倫次的,朱繡也聽明白了,不過是王熙鳳一貫把持著賈璉,不叫他二色,可如今生下女兒來,她自己便覺底氣不足了,逼著平兒給賈璉做通房丫頭,好拴住賈璉的心,也打著堵旁人口的主意。


    平兒是個厚道人,饒是這時,也替她主子說話:“我和奶奶自幼一處,最知道她的苦楚,她待二爺的心再真沒有。可這天殺的世道,倘或男人屋裏不放上兩個人,就好似矮人一頭似的……奶奶昨晚上也哭得淚人似的,我心裏也不忍,可……”


    朱繡揪著心,明白問:“你心裏不願意?”


    平兒便有些怔怔的,哭道:“原說好了,到年歲給我配個人,我當陪房,長長久久的陪她一輩子!這會子這樣,她心裏能不落針,我隻怕壞了我倆從小的情分……”


    可兩人都知道,王熙鳳既然打了這主意,平兒就萬難逃過。況且賈璉是個浪蕩子,往日難道就不惦記平兒?這回難得鳳姐鬆了口風,那人還不得立馬上手。裏外這男女主子一塊威逼,平兒再聰慧,也逃不過去。


    朱繡腦子裏轉了一百種法子,卻一個也行不通。這還是她自當年招娣、七丫的事之後,再一回感受到回天乏術的深深無力。


    平兒發泄一通,倒好受些,見朱繡也陪著她掉淚,還勸:“我這話說出來,就好受多了。你也別為著我多想了,這是我的命罷了。”


    朱繡握著她的手,隻能替她打算以後:“二奶奶的性子,咱們都知道些,你以後的日子,可不容易。你若是現在拿出來不願意的款兒來,她心裏也能寬些……”


    平兒愈發敬重她,若非她心正,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平兒就道:“我還以為這府裏就鴛鴦和我一樣心思,旁的人,見有這日後可能當半個主子的巧宗,不罵我矯情取鬧便是好的,隻怕都會恭喜我,勸我惜福。”


    “你放心,我知道怎麽做,便是成了通房又怎的,我隻好生服侍奶奶便罷了。”


    可這夾在一個浪蕩子和一個醋罐子之間,也是難得很。


    平兒放開了,就起身要洗臉,她與朱繡更覺親密了,也不見外,朱繡給她舀水,她就著朱繡的妝匣梳洗了,拿著那提盒要走。


    朱繡方才還沒注意,這會兒恍惚聞到了些味道,便攔下問:“這裏頭放的什麽?”


    平兒紅了臉,道:“這不是女孩兒該問的,我還得去跟二奶奶回話。”


    說罷就要走,朱繡不依,搶上來一把掀開提盒蓋子,裏頭果然是黑乎乎的一碗湯藥。


    平兒急了,見那藥沒灑了才鬆口氣,嗔道:“你這丫頭!這是我晚上喝的,快別攔我。”


    朱繡兩手捧出那碗藥來,湊到鼻子前細聞:裏頭有馬檳榔、浣花草、麝香、紅花……旁的不說,這幾種可都是苦寒涼宮之藥,哪一味久服都能讓人終生不孕,更何況這混在一起的呢。朱繡凝神去看,果然腦海中就浮現出“絕子湯,品質中等,副作用大,配方…”的認識。


    這湯藥下肚,不僅會使平兒絕育,還會把她身體底子都蝕毀掉,恐怕日後難有壽數。朱繡隻覺得眼發黑,她本以為再怎麽樣王熙鳳對平兒都有一分真心在。


    平兒看她臉色都變了,也覺出不妥來,抖著嗓子問:“這藥怎麽了?”


    朱繡用力氣把藥擱在幾上,不答反問:“這是二奶奶賞的?”


    平兒點頭又搖頭,“這原是家裏的規矩,奶奶還躺著呢,是我自去廚上領的。”


    朱繡便把那一串的藥名念出來,平兒再不知事,也聽說過這紅花是打胎的虎狼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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