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憤怒到極點,大罵道:"趙高奸賊,你陷害忠臣,草菅人命,必遭報應!"


    趙高獰笑道:"你拒不認罪,可怪不得我了!"


    這時,隻見趙高使了個眼色,李斯遂被強行拖進刑訊室,接著便是一陣雨點似的鞭笞。李斯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不多時,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李斯醒來時,發現又回到了那間陰暗的囚室。身下是發黴的茅草,有獄中鼠在竄動,像是齧食著傷口上被打爛的皮肉……


    二


    又一個清晨到來了。李斯曾有過如日出東方般的輝煌,而今,他卻沉入日暮途窮之中。似乎從峰巔跌入穀底,由陽春進入寒冬。他萬萬沒想到事變來得這麽突然,晴空一陣驚雷,便帶來鋪天蓋地的暴風驟雨!


    刑傷痛極之時,李斯想到了死。他感到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死神正張著利爪向他撲來。他恐懼至極,悲傷至極,仿佛一切都已完結,命運甩給他的隻有這一個冰冷的選擇。


    他做過一個恐怖的夢,夢見馮去疾、馮劫提著血淋淋的頭顱來見他。他們說,這頭顱是被二世皇帝和趙高砍下的,過不了多久他也會身首異處。二人叮囑李斯,梟首後不要讓那頭顱丟了,更不要讓野狗吃掉。陰界裏的無頭鬼是最卑賤的鬼,有如人間做苦役的刑徒。二人還寶貝似的將各自的頭顱放在胸前,說,頭比心重要,人心都是壞的,人的罪惡都由心而發。無心可以,無心可以減少罪惡,但無頭斷然不行,因為頭主思索,頭是主宰。


    李斯還夢見了瑩女。她穿著一身血紅長裙,襯托著一張慘白的臉。她說,這紅裙是用自己的血染成的。她深深地思念著李斯,但並不希望李斯來陰界和她相會,陰界太悽苦、太孤獨、太可怕,能在夢中相見足矣。


    李斯被這惡夢嚇得大汗淋漓,蜷縮成一團。他覺得好冷,像是赤身裸體於冰窟之中。


    這天早上,李斯粒米未進。眼前總是晃動著那可怕的夢影。


    兩個獄卒走進了囚室。他們拿來筆墨和竹簡,讓李斯寫認罪書,限令他兩日內必須完成。他們說這是上麵的指令。若是到時不能寫成,上麵怪罪下來,咎由自取。


    李斯接過竹簡,感慨萬端。他對這竹簡併不陌生,在竹簡上,他寫過名傳天下的《 諫逐客書


    》,用雄辯的道理和優美的文字打動了秦始皇,使其收回了成命,扭轉了秦廷用人方略的偏差;在竹簡上,他陳述過統一天下的大計,使秦始皇抓住了萬世難逢的時機,揮戈東向,先弱後強,逐次並滅六國;在竹簡上,他進獻了中央集權的國策,使初定天下的秦王朝建立起大一統的政治格局;在竹簡上,他還向二世提出"督責之術",嚴刑峻法於天下……


    今天,他又展開了竹簡,卻是要以囚徒的身份認罪服罪,兩相對比,他怎不悲憤難已,百感交集!


    他拿起了筆,復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來。翻滾的心潮終於化作這樣一篇文章:


    臣為丞相,治理國家,已歷三十餘年。先王之時,秦貧弱狹小,地不過千裏,兵僅數十萬。臣竭盡微薄之才,謹慎奉行法令:派遣謀士攜重金遊說諸侯,暗中加強兵備,整飭朝政,賞功罰過,終於掃平六國,俘其國君,一統天下,尊秦為天子,一罪也;開拓疆土,北伐匈奴,南定百越,以張強秦,二罪也;尊重大臣,盛其爵祿,藉以鞏固君臣關係,三罪也;立社稷,修宗廟,以示皇帝英明,四罪也;統一度、量、衡,公布天下,以明秦之建樹,五罪也;車同軌,治交通,巡遊全國,以顯示君王之誌得意滿,六罪也;緩刑薄賦,收拾民心,使萬民擁戴君王,至死不忘,七罪也。像臣這樣的人,罪足以處死,幸蒙皇帝不棄,苟活至今,願陛下明察!


    李斯"認罪書"上所列這七條"罪狀"實則正話反說,句句都在自揚他的功勞和忠誠,名為"認罪",實為表功;一半是哀怨,一半是乞求。李斯不像馮去疾、馮劫那樣剛烈無畏,視死如歸,他怕死,怕丟掉他歷盡千辛萬苦得到的榮華富貴,怕失去他視若生命的爵祿權力。如同他不遺餘力地爭名爭利一樣,不將努力用到極限,他是決不甘心這樣死去的。他覺得馮去疾、馮劫對自己的生命和功名太不珍重,他們的死,壯則壯矣,勇則勇矣,但缺少全力的奮爭,終究是一件永難彌補的憾事。


    李斯在決定作最後爭取的時候仍寄希望於二世皇帝,他執著地認為,二世皇帝是受人蒙蔽,做了糊塗事。他期待著錄其功、釋其罪,正視聽、申正義,允許他重返相位,再效全力。


    任何一個希望的升起都會像朝陽初上那樣放射出燦爛的光芒,此刻,李斯的心情便是如此。他仿佛覺得身上的刑傷已經好轉,疼痛已經減輕,精神也好了許多,如同一片幹涸龜裂的土地上飄灑下一場濕潤的春雨。


    李斯將這奏簡小心翼翼地捲起,外麵捆上一根麻繩,如同包裹著一個小生命。他強作笑臉將這奏簡交給麵目可憎的獄卒,拜託他妥為呈送,甚至用力支撐著遍體刑傷的身子向獄卒行了個大禮。獄卒好生奇怪:難道這罪囚已認罪伏法,如若不然,何以這樣謙卑?但是,丞相入獄,斷無生還之理,自古已然,認不認罪不是一樣要被處死嗎?何喜之有?


    李斯呈上奏簡以後,便開始了焦灼的等待。他忽而信心十足,忽而又心灰意冷;忽而覺得大有希望,忽而又感到前途渺茫。他心裏很亂,隻嫌時間過得太慢,巴不得馬上就會得到皇帝的批覆,霧散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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