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周牧禹這才身一震。


    趕緊重又打橫抱起被他輕放於牆角、瑟瑟越抖越不停的女人。“甄保全,帶路!趕緊找醫館!”


    ……


    夜雨時而大,時而小,時而細,時而如水珠般粗大滴滴落落。


    周牧禹將顧錚帶到一家京城頗有名氣醫館,又勒令大夫好生開了幾劑藥,然後把她送到所住的那座四合院。


    這一路,她頭腦昏沉、東倒西歪,男人圈護她於自己懷中,兩人依舊是共乘一騎,擁得很緊,後麵幾個護從跟隨,她一路嘟嘟嚷嚷,說要“回家”,男人便哄:“好,我這不是正帶你回家嗎……”


    她又嫌慢,說自己頭疼得厲害,好想躺床上睡一覺,男人便哄,“乖,忍一忍,回家吃了藥,退了熱,就不難受了……”


    女人的厭棄不耐煩,和男人的溫柔細心,後麵幾個隨從看得直瞪眼。


    有個護衛問甄保全:“他們到底什麽關係啊?……”


    甄保全也琢磨不透,表情複雜,隻道:“打聽那麽多幹啥!反正,咱們一個做奴才的,哪有資格過問殿下爺的私生活!”


    ——


    顧老爺子此時也正為女兒如此天晚卻沒回家感到焦急得不行,他本來身子骨差,直背著兩手,堂屋裏邊咳邊氣喘,踱來踱去,就像催命似地,趕緊吩咐萱草去鋪子裏看。


    萱草道:“可是、可是小姐常吩咐說了,再要緊,這院子裏也走不得人,我可不能丟下您和苗苗不管呀!”


    顧老爺氣得,吃力舉起手中拐杖就要向萱草打過去,萱草急得一躲,忽然,砰砰砰的敲門聲,萱草大喜。


    “老太爺!回來了!回來了!小姐回來了!”


    ——


    門開了,顧老太爺顧劍舟輕眯起眼,卻是王八羔子、白眼狼周牧禹打橫抱著寶貝女兒,麵無表情站在跟前。


    第16章 舐犢情深


    次日,晨光照進窗欞,下了整夜的雨也停了。滿院子槐花香,空氣濕漉漉,清新怡人。


    顧錚這一晚上的昏沉鬧騰也總算結束了醒來。她剛起床,揉著額頭兩邊太陽穴,推開房門正要下階,卻抬眼一駭,她老爹顧劍舟背對著她,正以泰山不動姿勢站在一花架下。“昨天晚上,你知道是誰送你回來的?——是他,你知道嗎?”


    顧老太爺長衫襦衣,微風裏飛裾擺動。手拄著一根拐杖,表情複雜深遠。


    顧錚再次一驚,她昨兒夜裏像是發燒了,整個人都昏沉迷糊,還夢見了前夫周牧禹,抱著她,供她取暖,給她喂水,又去送醫館找大夫……顧錚震驚得說不出話,看來是真的,竟不是夢?!


    不過,馬上平靜下來,這周牧禹雖不喜歡她、兩人沒感情了,到底不是個見死不救的,多半是路過那裏,看她生病了便好心順道吧……


    顧老爺表情越發複雜起來,他走到紫藤花架底下慢慢地找個石墩坐下來,歎著氣。也不知在想什麽。腦子裏,一會兒是昨晚周牧禹抱著女兒回來場景,一會兒又是關承宣的種種。他無比深沉無奈又長歎了一氣。突然,一扭頭,卻見女兒顧錚在水井旁搖著軲轆扯水,扯了半桶水,一邊咳,一邊吃力艱難地收拾梳洗,用青鹽漱口。看樣子,是又要去鋪子忙活了。


    顧劍舟道:“今兒你不準去!哪哪都不準去!就在家裏好生給我躺著休息!呆會兒,讓萱草給你熬點粥、再好好把藥喝了!”


    顧錚一邊臉紅急喘咳嗽,一邊笑:“沒事兒,女兒這不都好了嗎?就一點小傷風而已,我哪有那麽嬌弱……”


    話未說完,顧錚趕緊把嘴巴閉了。她父親顧劍舟在流淚。盯著她,眼底裏的水漬雖沒流出,然而,那抹痛苦無奈的傷痕……


    她再也不敢說了!


    “爹爹!”


    她趕緊擦完臉,走上前挽著老父親的胳膊,把頭偏在父親的肩頭,就像小時候那樣撒嬌憨態。“人家不去就是嘛!我這幾天,幹脆把那店鋪關了,要不,就讓小七看著?沒有生意也無妨?反正銀子是賺不完的……我就在家陪我爹,怎麽樣?”


    顧老爺輕歎口氣,拍拍她手,搖頭,找個地方重坐下。過了好半晌,道:“你想去你就去,你的這條小命反正也不值錢了,你爹我現在管不了你,女兒家長大了,我一個沒用的老廢物,還能做什麽?”


    “——爹!”


    顧錚捂著嘴,努力想把眼中的酸楚逼回去。她放下手,勉強笑了笑:“你說什麽呢?什麽老廢物?……”


    此時此刻,實在太令她心疼了!


    自打從出生那天開始,他這個爹爹待她,真正是寶貝明珠還要寶貝明珠。


    ——


    “爹爹!我想要學騎馬!你現在就去教我好不好?!好不好?!”


    “爹爹,你說話不算話,你答應了要陪我過生日卻失言,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在你臉上畫個大烏龜……”


    “我要這個,我還要那個……”


    “我不喜歡那個女人,你給她趕走好不好?好不好嘛?……”


    童年往昔的記憶,如流光回爍,吉光片羽。一幀幀,一格格畫麵,像漂浮在水中的倒影。五歲的時候,她哭著鬧著學騎馬,可卻又太笨,老父親顧劍舟放下手中的生意,擠出時間,帶著她,極為耐心地手把手教。給她買了匹棗紅色的小馬駒,可是,她一不小心從馬背摔了下來,腳都摔腫了。老父親生氣,大發雷霆,一怒之下,命人立即將那小馬匹給宰了殺了。


    她要在他臉上花烏龜,因為答應過生日陪她卻失了言,他就不躲不閃地把臉湊上去,一副討好表情。“好,爹爹就讓我的寶貝女兒畫,怎麽樣?這下可是氣消了?”


    有狐狸精看中她們顧家的家產,爹爹明明很貪那些個小妖精的美色,可得知她生氣了,趕緊連哄帶說。“好好好,我讓她們馬上卷起鋪蓋滾……你這孩子,爹爹真是……真是拿你沒有辦法!”


    “……”


    顧錚的眼淚默默地流。這世上大概也隻有如他這樣一個父親,疼女兒地步,疼到別人看不下去,疼到讓人發指。他想把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女兒手上,隻要女兒喜歡的,都恨不能統統送到女兒跟前……


    過去現在,今昔對比。


    一個被時代命運打敗了的末路梟雄,最後竟淪落到這種田地……


    顧錚喉頭哽咽著。這時,萱草正追著苗苗在院壩裏喂飯,喂著喂著,看紫藤架底下父女兩的表情,趕緊放下碗,給苗苗遞了張小手絹。“苗苗,諾——”她努努嘴。


    小苗苗最近懂事乖巧多了,昨夜裏母親生病那麽可憐,都是為了她、為了這個家才給累的。“娘親,娘親——”


    她爬上旁邊小凳,奶聲奶氣用手絹給母親顧錚擦臉。“不哭,苗苗會乖的,苗苗不惹娘親生氣了……”


    顧錚心一緊,方笑了。


    止了悲傷眼淚,她半蹲半跪,偏頭把臉靠埋在父親的膝蓋。“爹爹,記不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周圍的表姊表妹們都在纏小腳,她們痛得哭得死去活來,你卻說,纏什麽纏,我的嬌嬌才不要給她裹小腳,以後,我會帶著她走遍這世間各地,看盡山川,看盡大漠,看盡江海……”


    顧老爺子眼眸開始變得悠遠了。


    “我第一次看上周牧禹,就是因為,有天表妹梅兒和我慪氣打賭,她說,我有個疼我的爹爹,所以從小,我要什麽就有什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知人間疾苦,壓根不知道去努力爭取才得到一件東西的滋味兒……很多男人也為你的家產美貌所傾倒,可你誰也不放在眼裏,你這輩子總是習慣了得到收獲而不懂付出……”


    “可是,要是你能把那個男人都拿下了,讓他成天圍著你轉,我才服你!”


    “我隨後看見周牧禹在街頭擺小攤,心裏就想,一個又窮又酸的臭小子,這有什麽難的……”


    “他天天在一個街角擺地攤,有時候是給人代寫書信,寫一封,一個銅子兒;有時候是給人寫對聯;有時候是給人畫像……”


    “我拿了一大堆一大堆銀子,以為這樣去砸他,他就會乖乖跟我回府做隨從,可他不動,看都懶得看我一眼;我每天在他跟前晃來晃去,去買他的對聯,讓他給我畫像,我以為這樣他就能記得我、看上我了……”


    “爹爹,是周牧禹讓我學會了自卑和不自信……後來,表妹告訴我說,因為我從來沒有真正努力過得到一樣東西,想要什麽,我不說,爹爹都會親手奉送到我跟前兒,包括男人也是……我覺得我是真正的失敗者!”


    “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沒用廢物!”


    “爹爹……”


    她微笑平和地握著父親蒼老的手,抬頭,凝望他眼睛。“雖然現在,我日日勞作看上去很累很辛苦,可是你恐怕永遠不知,女兒的自信和安全感,全都是靠如今的這雙手得來的……”


    “我原來不是一朵稍微被風吹吹、就萎掉的花……”


    “我還是有用的!”


    “你看,現在我不僅很好生存下來,我終於也有機會報答爹爹的養育之恩……”


    “爹爹,您就讓女兒來供養你晚年,孝順您,證明女兒不是沒那麽沒用不好嗎?……”


    “你看現在,在周牧禹跟前,我也能昂首挺胸對他說,原來,你愛不愛我,我有沒有你都沒關係了,最重要的是,即使你不愛我,我離開你,我也一樣活得好好,我學會了愛我自己……”


    顧劍舟感動難言。


    “嬌嬌,爹爹懂了,爹爹現在什麽都明白了……嬌嬌……”


    他雙手顫巍巍捧向女兒的臉:“你是爹爹的驕傲!一直都是!爹爹這輩子有你這樣的女兒,是爹爹的福氣!”


    ——


    苗苗是真懂事多了,小小的人兒,見娘親生病勞累了,知道給母親擦眼淚,知道乖乖吃飯幫著做家務。不用喊,主動去拿著一本《論語》來背寫,還監督著娘親吃藥。中午時候,她看著娘親把一碗藥喝得連渣不剩,問:“娘親,是不是很苦?”


    顧錚喉嚨還是痛,幹著嗓子咳:“沒事兒,乖寶貝兒,良藥才苦口……”


    苗苗就把捏在手心裏的一顆糖蓮子拿出來:“娘親吃糖,吃了就不苦……”


    顧錚道:“真乖!我的小寶貝兒!”


    她很想抱著女兒親親,卻又怕風寒再次傳給她。心裏很欣慰,這孩子,她把她從生下到如今,雖說吃了不少苦頭,但看著她一點點長大,又漂亮又聰明,欣慰不少,滿滿的幸福感溢滿胸口。


    吃了藥顧錚要躺床上歇息一會兒,苗苗就殷勤體貼地主動來給她脫鞋襪,脫了還動作仔細地幫她蓋好被褥。


    萱草在旁笑:“苗苗真孝順真懂事!就像個大孩子似的……”


    顧錚覺得奇怪,她小小年紀,就會做這些,知道給她蓋被又是墊枕頭的。


    苗苗便笑嘻嘻道:“昨兒,有個叔叔就是這樣子照顧娘親的,我學他……”


    顧錚一詫,方想起昨兒夜裏,是周牧禹送他回來的。


    出神了半天,到底丟開了。


    她看女兒的那身白底小紅碎花交領襦裙有些舊了,袖口領子都脫了線頭,還因為貪玩,衣領邊緣刮了一道口子,便讓萱草拿針線籃子準備給苗苗縫補。萱草說,“得了得了,還是我來,你休息休息吧,我的大小姐……”


    萱草脫下苗苗的外裳,又重給換了一件兒。她拿著繡花針坐在窗戶有光線的地方便給苗苗補衣裳,顧錚看著她飛針走線的動作,那件舊襦裙,穿在苗苗身上已有好長一段時間了。都是去年給做了很久的衣服,小孩子長個兒,明顯今年穿就看著小了。


    顧錚說:“算了算了,反正也是舊得不能再舊了,別補了,幹脆扔了吧……”


    萱草道:“這還能再穿一個多月呢,扔掉多可惜……”


    顧錚這個時候才感覺一抹酸楚。


    苗苗從出生開始,徹頭徹尾就沒想過一天當大小姐的福。不像自己,雖說境下窮苦一些,可到底長這麽大,經曆過榮華富貴,什麽好吃的、好穿好玩的沒見識過……


    顧錚忽然想:是不是自己錯了?


    如果,跟著她爹周牧禹,這是妥妥的小姐郡主命啊!


    就算不是小郡主,至少也是個王爺的女兒,皇帝的孫女兒……


    “來!”


    顧錚把苗苗招手叫到床邊,問:“小寶貝兒,你老實告訴娘親,你想不想去皇宮裏麵看看?假如娘親告訴你,你的親爹爹就住在皇宮裏,他那兒有好多好吃好玩的,什麽都有,你願不願意跟他去享福?”


    “那也有會發出美妙聲音的神奇木頭盒子嗎?可是娘親,昨天,那個叔叔到這來,說苗苗要過生日了,他會把那神奇的音樂盒子送給苗苗的……”


    然後,女娃含著指頭天真想了想:“算了!算了!反正那個叔叔會送我的,我也就不稀罕去皇宮找了!我還是要跟著娘親,不要爹爹,姥爺說他是一隻白眼狼……”


    原來,昨兒晚上周牧禹送顧錚回來,非要照顧她、直看著高熱退了才肯走,顧老爺怎麽垮臉趕人都不走。


    最後,兩劑藥下去,顧錚果真熱退,出了滿身大汗,周牧禹放下心來,終於終於,轉身一瞥,一眼就看見縮在堂屋裏一角安安靜靜、直盯著他疑惑探究的小女娃苗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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