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3)


    初春的傍晚來得格外早,外麵的天色全黑了。雪的背景下,校園的路燈漸次亮起來,燈光泛起淩亂的光芒,男寮裏玻璃窗前瀰漫著奇異的清亮。窗口下的暖氣很熱,暖暖的氣息軟體動物似的緩緩蠕動。空氣幹燥,浮動著幹澀的塵土味道,略微感覺有些口渴。有種奢侈感久久不去,趙成和很不習慣,他想起安城國高的宿舍。那時,他們都住大通鋪子,冬天要靠火爐取暖。生爐子由學生輪流值日,趕上懶蛋鬼也許就忘記了生爐子,屋子裏麵會冷得厲害,連臉盆牙具都凍在冰碴裏了。上罷晚自習回宿舍,大家凍得跺腳直嚷,急急忙忙地扒爐灰


    添柴生火,越急越不好燒,搞得濃煙滾滾打眼睛。還沒等鐵爐子燒好,這邊熄燈的鈴響了,“刷”地電閘拉下了,隻好咬牙鑽進冰冷的被窩。有時候怕煤氣中毒,還得開一會門放放煙,寒風毫不客氣地湧進門來,挨著門口的學生就得忍冷受凍,不住聲地打噴嚏……


    想到這裏,趙成和不覺笑了一笑,寫下“恭祝春安”四個字,收住了筆。


    “咣當,啊呀——”趙成和扭頭一看,一大群日本學生破門而入,個個頭纏白布帶,手舞酒瓶子沖了進來。很顯然,他們是高年級的學生,見趙成和呆若木雞狀,有個矮胖的傢夥用肩膀猛撞他,用北海道口音吼道:“跳起來,跳起來,鬧寮了!”同宿舍的三位日籍新生遲疑了一下,迅速投入狂舞之中,紅地板被大皮鞋跺得咚咚山響。日本學生手執臉盆,拚命地敲打,邊跳邊喝酒,哈哈大笑,開心地扯起了嗓門,唱起了幕府時代的戲曲:“是酒啊,還是眼淚啊,花姬呦……隻有死,才是我們的歸宿,……是酒啊……”


    狂歡隻屬於開學或者什麽節日,大學裏的一切都那麽刻板,書桌上擺放筆墨書本有規矩,吃飯穿衣走路有規範,亂來不得。學校的食堂很大,擺放著一排排長條桌子,每個人吃飯都有固定的位置。學生夥食實行配給製,不用自己花錢,飯量固定。一開始,“滿洲”學生和日本學生一個標準,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糧食日益緊張,細糧粗糧混著吃,在大米飯裏摻些雜糧,日本學生抗議了,說憑什麽“滿洲人”也吃大米?此後“滿洲生”隻好分灶吃飯,同為學生待遇卻有區別。校方特意將“滿洲生”調整了座位,好叫他們集中去吃粗糧,吃高粱米吃地瓜土豆,“滿洲生”有自知之明,忍氣吞聲慣了。校方設有“舍監”,專門管理吃喝拉撒睡,管理到無微不至,權力大著呢。開飯時,學生列隊依次進入食堂。食堂裏鴉雀無聲,飯菜已經擺放好了,眾人卻不敢動筷。大家的目光全聚焦在“舍監”身上,等候口令。“舍監”吃飯有專門的桌子,位於正前方的講台上,“舍監”落座學生們方可坐下。學生們必須按照“舍監”示範的樣子吃飯,伸筷的頻率幅度乃至咀嚼的樣子,都必須一模一樣,“舍監”擱筷之際才是眾人飯畢之時,提前不得,也錯後不得。校方的想法也許有科學道理。為了加深對咀嚼功能的認識,醫務室的“技正”來做專題講座,強調養生之道,要求細嚼慢咽,充分發揮唾液輔助消化之功效,食物咀嚼成流食方準下咽。吃飯如此,穿衣戴帽更是馬虎不得,學生外出一律統一著裝,分季節穿製服或外著大衣。趕上溥儀“皇帝”和日偽要員來視察或者參加集體活動,衣貌儀表的要求更加嚴格。學生製服都一個款式,深綠色毛料銅紐扣協和服,但領花有所區別。年級專業不同,製服的領子的顏色和標記都不一樣。趙成和製服的左衣領上是銅字“z”,右衣領縫著小小的圓標,上寫“一”字,表示他的年級,而圓標的顏色用來區分專業,比如機電係則是紅色。如此一來,每個學生的具體身份都一目了然。


    日籍師生是新京工大的主宰,還有為數不少的“二鬼子”朝鮮人。朝鮮學生儼然以半個日本人自居,在滿洲生麵前趾高氣揚。在相貌身材上,朝鮮人真的與日本人相似,再加上流行蓄“鼻涕”鬍鬚,看上去與真鬼子別無二致。為了顯示其優越感,朝鮮生動輒找茬耍威風,故意與滿洲學生做肢體接觸,然後理直氣壯地大打出手。大學還特招收了少數蒙古學生,蒙古學生生性彪悍,無拘無束,野氣橫溢,大凡無人敢惹。有些朝鮮學生專門以欺負“滿洲生”為樂,那天在食堂門口,趙成和無緣無故被二鬼子打了一記耳光,左腮腫了好幾天,校園裏的中國人寥若晨星,不會有人行俠仗義,連說句公道話也難。別看趙成和的日語十分嫻熟,但他“滿人”身份還是會被一眼認出,怯懦的眉眼和卑微的氣質說明了一切。就是中國人當中,來自旅順金州一帶的“三鬼子”也顯得高傲,老是覺得自己很日化,不屑與“滿洲生”為伍。同寮的日籍新生不願搭理趙成和,不到萬不得已從不和他說話,他們放不下指導民族的架子。總體上說,大學裏的日本人比較斯文,起碼不像軍警那般露骨,表麵上還是挺客氣的。有一次趙成和低頭走路,忘記給迎麵的教授鞠躬敬禮了,等他發現失禮為時已晚。教授喊住了他,問清了他的名字,恨恨地說:“如果你是日本學生,我肯定揍你!”日本人強調絕對服從,上級打下級天經地義,趙成和無話可說,但是教授揮揮手,放他走了。趙成和陷入了孤僻之中,極少有機會和中國人單獨接觸。有個國高時期的同學也在新京念書,讀的是財務職員養成所,彼此看望了一回,見了麵無話可說,四目相對搞得一點心情也沒有。趙成和的生活單調死了,周而復始地出操吃飯上課讀書睡覺,從宿舍到教室再到餐廳,一成不變的三角形,原先的滿足感漸漸沉澱成了苦悶,壓抑感越來越沉重,老是獨自想著心事,他甚至覺得語言這東西沒多大用處,缺少交流的日子實在乏味,也實在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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