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蘭出嫁,娘家也要招待客人。雖說這些年趙家的財產不斷縮水,但喜事還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前屋的門廳裏放張桌子,由荊先生記帳收禮,唱收唱寫,一筆一劃地在紅紙上記名記帳。老虎窩是鄉野,再加上歸屯並戶,家家戶戶的生計難混,大多沒有現錢。鄉裏鄉親的抱隻小雞或者幾尺布來,已經是老大的人情,人們一臉羞澀,說:“拿不出手啊。”趙金氏很理解:“啥多啥少的?心意咱全領啊。能來就成。”當親友問及啥時兒子娶媳婦時,金氏忙點頭說:“快了快了。”於是來賓都笑,好啊好啊俺們可等著喝喜酒哩,來人臉上笑其實心裏難受。暗想:城裏大戶人家送禮講究訂做銀盾,刻上“美滿姻緣”的吉祥話,看著既精神又長臉。可這日子越過越窮,缺吃少穿的,老太太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啊,心裏頭嘀咕,嘴中卻不敢流露半句。要是不慎說走了嘴,抓到思想矯正院裏去,哪可真是活膩歪了,還不活扒皮點天燈?可不是鬧著玩的。


    第三十五章(4)


    老丫頭嫁了,趙家大院更加空寂,趙金菊落寞寡歡,整天悶頭幹活,可憐兮兮的。日常瑣事由趙成永打理,趙前也不大過問。趙成永不容忍家人遊手好閑,打發四傻子去種地。老四讀書費勁,可出力氣不打怵,趕車種地吆喝牲口樣樣得心應手。光是看裝扮就是地道的莊稼把式:頭頂狗皮帽子腳蹬棉靰鞡鞋,腰裏頭係根粗麻繩,後麵還別杆長菸袋,肩上扛著紅纓鞭子,自覺神氣。小六子正在上小學,而老五趙成和去了縣國高念書,成績總數一數二,趙前很驕傲,說話很對韓氏的心思:“小五是俺的種!”


    趙金氏聽了不高興:“你哪個種不是我養的?!”


    趙前趕緊開口:“打鍋說鍋,打碗說碗。挨不上的事兒別瞎扯!”趙前有時真的很煩老女人,婆婆媽媽的淨是事兒。當前,一家之主最要緊的事情是給老三娶媳婦。趙成永說的媳婦是東興長的連玉青,這是趙成永朝思暮想的人兒,如果不是連家推三阻四,早兩年就娶過門來了。麵對兒子的癡迷,趙金夫婦曾質疑過連家閨女究竟好在哪兒?還說自己兒子是什麽:一個蘿蔔一坑,算栽那裏了。可環視老虎窩,既知根知底又門當戶對的人家非連家莫屬,所以也贊成這門婚事。一樁姻緣終於定下來了,結婚的日子也指日可待,餘下的問題就是籌辦婚事了。要不是甘暄緊著攪和,中間插上一槓子,三子的婚事早就辦了。而現在甘暄正配合村公所搞“國事調查”呢,挨家挨戶地統計人口,將出生年月日和受教育程度登記造冊,反正甘所長就是忙,今天抓這個明天逮那個。瞅著女婿趾高氣揚的樣子,趙前氣不打一處來:“你積點陰德吧!”老頭子的身板有些佝僂,神色依然冷峻,他扔下足以叫甘署長銘記半生的話:“就是狗也不亂咬人啊!”甘暄氣得臉色煞白,差點就當麵大罵老丈人了,可是他忍住了,站在雪地裏惱了半晌,沸騰的五內才漸漸冷了下來。甘署長一腳踢開趙家的大門,氣呼呼地走了,晚飯也沒吃。過了幾天,馬蘭和顏悅色地勸丈夫:“俺爹說得不差,還是少得罪人好。”


    趙成運一家的處境沖淡了趙前夫婦的鬱悶。“集屯並村”3的布告貼到了南溝,說半山區也要歸屯。布告上講的明白,王寶林部雖已覆滅,但“討伐”不能鬆懈,清除匪患務必標本兼治;徹底剷除“土匪”滋生的環境,防止死灰復燃,使抗日武裝“欲穿無衣,欲食無糧,欲住無屋,杜絕活動之根源,使其窮困達於極點,俾陷於自行殲滅之境”。老虎窩的警察們很願意下屯,好處是可以抓雞宰鴨翻糧食。他們挨家挨戶地通知,所到之處,無不雞飛狗跳。趙成運聽見後院的老郭婆子哭嚎:“給俺留個下蛋雞吧。”


    警察們喝罵:“去你媽的,找死咋的?!”“殺下蛋雞算個屁?連打種的公雞也不留!”


    “臭娘們兒,馬上就搬了,帶著雞鴨鵝狗多他媽的麻煩!”


    趙成運陪著小心問:“甘署長,非得搬家?”


    甘署長對趙成運的假設嗤之以鼻:“啥?你說不搬咋辦?那還不好辦?燒房子唄!”


    是親三分向,身為趙家姑爺的甘暄還算給麵子,畢竟客氣地叫了一聲大哥,還解釋說上頭有令啊,皇軍叫搬誰不搬都不行,要搬得一個不剩。甘暄手下留情,警察沒搜趙家的東西。房門咣地響了一下,雜遝的腳步聲遠去了,趙成運看見房樑上齊齊地落下塵土。一股徹心透骨的冰涼漫湧全身,趙成運的雙腿顫抖得不能自己,在南溝已經生活了二十年,冷不丁地叫搬家,真接受不了,想想眼淚就流了出來。房屋是從叔叔手裏買來的,如今院落整齊,頭年秋還新換了房瓦,說是要自行拆毀房屋,實在於心不忍,便紅著眼眶房前屋後打轉轉。


    南溝的居民麵麵相覷,大家不知所措,隻能唉聲嘆氣。新指定的聚集地叫做部落,在五裏以外的溝口。頭一天沒有一戶人家動,大家都想頂住不走,沒誰願意搬到部落裏去。天黑了,有人從老虎窩方向跑來,來人是報信的,小褂在料峭的風裏跑得呼啦帶響,“歸屯了,快搬家吧!不搬就燒房子了!”一陣喊聲過後,趙成運和郭占元兩家趕緊起鐵鍋套牛車,慌裏慌張地往溝外走。南溝裏住戶全都當夜出逃,一路磕磕絆絆,心裏絕望得連個縫兒也沒有。走了小半夜的牛車終於停下來,夜半越來越涼。人冷得發抖,又不能燃火取暖,早春的殘雪壓蓋路邊的草叢,尋不到幹草幹柴。細瘦的月亮像愁眉苦臉的眉毛,四周發散著勻稱的光暈,稀疏的星鬥又高又遠。趙成運口裏的菸袋亮閃了一夜,幹嗆的菸草味也被霜氣洇濕了。好歹天亮了,借著晨曦微光,趙成運左看右看,從車上拽出把鐵鍬來,吩咐大兒子趙慶豐說:“咳!這就是溝口了,先埋鍋立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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