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有糧才叫個日子,這是趙玫瑰對生活本質的理解。她每天起早貼上大餅子,不多不少天天固定都是七個,三人吃罷,老大老二各揣走兩個出門。晚餐可以從簡,熬一鍋高粱米稀飯,佐餐的菜餚惟有鹹菜疙瘩。瘦瘦小小的王銀鎖肩抗養家餬口的重任,母親常鼓勵金鎖銀鎖,說咱們使點勁兒,攢錢開買賣,再給你們說房媳婦。趙玫瑰說這番話時,眼睛裏透出了異樣的光彩。火車站鍋爐房後院也是一個好去處,鍋爐工一天四次傾倒煤渣。一陣灼熱嗆人的灰塵飛揚,撿破爛的孩子蜂擁而上,扒搶未燃燒淨的煤焦。煤焦滾燙滾燙的,可銀鎖的手指早就結成了厚厚的繭子,不怕燙。哄搶之中難免濺起火星,蹦到臉上就是水泡,痛得不能洗臉。王銀鎖渾身髒的厲害,整個灰頭土臉的,除了眼睛嘴巴鼻孔外,其餘部位的泥垢一派混沌。王銀鎖幹淨的時候也有,那是在夏天。王銀鎖熱切期盼暴風雨的到來,他會看著激流洶湧的河水縱情歡呼,冒死捕撈水上的漂浮物。洪水是送寶的財神爺,波濤裏翻滾的全是好東西,大到樹木樑柁,小到死雞死狗。王銀鎖拿根一頭帶鐵鉤的長木竿,去水裏拉鉤,鉤木頭鉤瓶子鉤一切值得鉤的東西,最驕人的成績是拖出來一頭死豬,足有二百斤重。於是,趙玫瑰家的屋簷下炫耀似的掛滿了豬下水,罈罈罐罐裏滿滿當當,他們上頓下頓吃鹹豬肉,王金鎖王銀鎖的嘴巴閃耀著燦爛的油光。


    臭烘烘的王銀鎖進不得趙家大院,他永遠別指望姥爺的垂青。再說王銀鎖鬥大的字不識一個,自然否決了拜師學藝的可能性。王銀鎖還是羨慕讀書,由衷地羨慕。有幾回躲在小學的後窗偷聽,直聽得心裏酸溜溜的。教書的佳代子發現了,喊住他,他撒腿就跑,忽然想起忘了拿筐,隻好硬著頭皮回來。日本女老師沒有傳聞中的那樣凶,問他多大了,王銀鎖答十四了。日本老師還聽得懂,說你要是想來還來得及。王銀鎖為此感動了好幾天,不過讀書的想法太不現實了,假使他三天不去撿破爛,家裏準會揭不開鍋,母親開買賣娶兒媳的一係列理想就要泡湯。比之骯髒委瑣的王銀鎖,同歲的金鐵磊是幸運的。父親死後,趙前立即禁止他修鞋,說鞋匠這行當做不得,你丟得起人,我還丟不起人呢。金鐵磊識字,說話辦事有條不紊,這使得趙前很是器重,和金氏反覆核計了許久,終於有了個主意,擔保他去養生堂學徒。趙前夫婦幾年前曾打算送趙成永拜程瑞鶴為師,程先生執意不收,逼急了就說:“醫者,智術亦仁術。”其意是趙成永不宜為醫,或者說不是這塊材料,趙前惹了一肚子氣,對此耿耿於懷了多日。趙金氏卻同意程瑞鶴的看法,說三子太浮草,為人八麵見光做不得醫生的,為醫者既要聰明更要專注。而這一次去找程先生,沒想到竟一口應允,趙前回頭叮囑鐵磊道:當個郎中一輩子不愁吃喝。


    第三十四章(4)


    破爛不堪的洋鐵棚子兌給別人了,鐵磊搬進養生堂裏去住。他是個有心人,知道好職業來之不易,晚睡早起,勤快刻苦。程瑞鶴不擔憂別的,隻怕這孩子看壞了眼睛,經常霸道地拉滅電燈。按規矩從學徒五年方能出徒,從醫一般需三年後才可學藥,金鐵磊卻是例外。這裏麵既有趙前的麵子,也有他個人努力的因素,他很快認識了許多草藥,簡直可以說是過目不忘。也許金鐵磊天生是做醫生的材料,在滿屋子的藥香裏,他沉浸於厚厚的藥書裏頭,讀《本草綱目》、《藥草便覽》,每帖每方都潛心揣摩,師傅所囑無不銘記在心。清人任昂所


    著《湯頭歌》是厚厚一大本,他看得八九不離十,對所謂補益發表、和解消補、理氣理血、祛風祛寒祛暑、利濕潤燥瀉火、經產幼科等二十劑大體知曉,十二經脈歌、奇經八脈歌背得滾瓜爛熟。短短兩年多的時間,他竟能獨自採買藥材、炮製蜜丸了。程瑞鶴總是驚訝得不得了,想不到孩子的天賦如此,他對趙東家說這孩子腦子夠用,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啊,假以時日必定在我之上。趙前聽了歡喜,不免得意,自賣自誇地說俺的眼神歷來不差。趙前主動提出叫鐵媛讀書,女人金氏驚愕不已,他解釋說鐵媛這丫頭也不簡單,沒準出息成女先生呢。鐵媛是穿著綠花衣去上學了,這衣服原先是金菊姐姐的,袖口磨禿了,金氏就將下擺和袖子剪下一圈,再重新改製。衣服料子是草綠色斜紋布,上麵點綴著粉白而細碎的梅花,看上去雅致漂亮。鐵媛進了學堂,臉色紅潤了,人整個地變精神了,身體也硬實了許多。趙前的判斷沒錯,鐵媛從一開始就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聰穎,金氏欣慰不已,說:“閨女,不蒸饅頭爭口氣,好生念著!”


    趙玫瑰一家逐漸有了積蓄,她的理想始現端倪。趙三子挺支持大姐的,悄悄地借錢給她。紅火一時畢家燒鍋早已破落,巴不得把房子買掉,趙玫瑰低價購得了臨街的房子,房權易手,趙玫瑰立即以主人的姿態指揮兒子扒掉了後窗戶,改成了臨街的門。王金鎖不再趕車了,王銀鎖也告別了撿破爛生涯,娘仨開了一爿小飯館,店名就叫王寡婦煎餅鋪。開飯店得有開飯店的樣子,起碼得幹淨利落,娘三個都拾綴得神清氣爽,上下煥然一新。王寡婦的招牌把趙前氣得夠戧,這不是羞辱人是啥?哪有拿寡婦的名頭當招牌吆喝的?真是太不要臉了。趙金氏卻不以為然,說銀鎖撿破爛你咋不嫌寒磣呢?不管怎麽說,王寡婦煎餅鋪確實誘惑人,來老虎窩辦事的鄉巴佬都忍不住走進門來。大兒子人老實,就負責拉磨劈柴挑水,幹些傻出力的活;小兒子精明,負責外出採買和招呼客人。寡婦鋪裏共有兩個用於攤煎餅的鐵鏊子,娘仨輪換著攤,累得腰酸腿痛,可越累心裏越欣喜。剛開張時本錢緊,王銀鎖一天要跑米店三四趟,挑最便宜的碎米買,買回以後趕緊和大哥拉磨篩麵。手頭的活錢多起來,王銀鎖去米店的頻次隨之減少,而購買量卻不斷增加,最多的一次居然買了三麻袋,以至於米行老闆老遠就沖他咧嘴笑。王寡婦鋪毗鄰菜市場,夏天農民進街賣瓜果蔬菜,來吃飯的人漸漸多起來。門前的菜筐排成了一大溜兒,氣勢蔚為壯觀。最初生意爆棚很具偶然性,那天突降暴雨,許多人家的柴禾被打濕了,於是人們紛紛來買煎餅,其他人家的煎餅鋪全歇業了,隻有王寡婦鋪營業,一時間門都推不開了。入冬時,趙玫瑰還清了欠款,頓感一身輕鬆。交冬月是交荷糧的日子,十裏八村的莊戶人都來送糧,大車小輛排滿了老虎窩小街,趙玫瑰的買賣空前繁忙,小店幾乎要擠爆了。交荷糧的農民早晨出門,趕車到老虎窩時往往晌午過後,早已餓得兩眼發藍。高潮幾天,農民們徹夜排隊,而王寡婦鋪則挑燈夜戰。趙前驚奇,說:煎餅大豆腐的能火隆成這樣?想想自己的兒女,嘆曰:“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一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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