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六月十五是成衣行業鼻祖軒轅氏的生辰,各家裁縫鋪要照例祭祀始祖。盛掌櫃買了香紙黃裱、金箔銀箔還有豬頭、小雞,依例為祭禮祖師做了套新衣,一大早隨全縣同行去供奉祖師,抬著供燒著香,吹吹打打直奔廟上而去。盛記裁縫鋪隻留下趙慶雲一人,見掌櫃的和其他夥計走了,趙慶雲頓感輕鬆,他可以盡情地飽覽秀色,可以坐在門檻上出神。那天,有窯姐進門要裁衣裳,趙慶雲驚住了,這窯姐竟是巧蓮。趙慶雲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她,巧蓮的臉即刻飛起了紅暈。他們原本是南溝的鄰居,自然認得。巧蓮已經改名叫小蘭了,趙慶雲不知道,他輕輕叫了聲“蓮姐”。這一聲不要緊,小蘭的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打濕了衣襟。小蘭就這樣站著哭泣,宛如風雨中慘白的花朵,趙慶雲心痛極了,他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很想扶扶她抖動的肩膀,卻隻動了動腿,他沒敢。趙慶雲認定,那些粗暴的嫖客改變了她,原本羞澀亮麗的小媳婦一去不復返了,留下的隻是一具淪落的軀殼和浪蕩的舉止。趙慶雲恍如夢中,小蘭走了都渾然不覺,胡思亂想了一上午,腦子混成了一鍋糨糊。這時有人登門,大吼:“你聾了嗎?!”


    趙慶雲驚得跳起來,隻見此人一臉冷峻:“操!當家的呢?”


    “廟上燒香去了。”


    “怪不得這麽清冷。”來人環視四周,說:“不年不節的,燒的那門子香呀。”


    客人一屁股坐進椅子裏,此人頭戴戰鬥帽,上身白襯衫下身黃呢子日本馬褲皮靴,一看就知道鐵定是個憲兵。趙慶雲端來水菸袋,那水菸袋裏已裝上了水,鍍鎳的水菸袋每天都被擦得鋥亮。來人不屑地一揮手,掏出了洋菸捲兒叼在嘴上,趙慶雲趕緊上前給點著,柔聲地問:“老爺,您要……?”


    趙慶雲聰明得過了頭,“老爺”這兩個字,是草頭百姓對軍警的尊稱,一般場合有勢力的人聽了會沾沾自喜,可是眼前的這位年歲不大,頗覺忌諱,臉色更加陰沉:“你小子想折我壽怎的?”


    “不的啊,沒、沒……”趙慶雲頓時慌亂起來,隨即改口道:“先生,您……?”


    “得得得,”來人不耐煩地揮手:“做套協和服。”


    “成啊,俺這就……”趙慶雲欲言又止,他看見客人兩手空空,並無衣料,不免躊躇起來。


    第二十九章(3)


    來人仰脖吐了口煙圈,乜斜著眼睛:“你是學徒的吧?”


    “是,俺得等掌櫃的他們回來才能接活兒。”


    “你放屁呢?”來人慍怒:“你他媽的也不看看我是誰!”他氣呼呼站起來,轉身欲離去。


    “老、爺爺,啊不先生,您、您是?”趙慶雲誠惶誠恐,結結巴巴地跟在身後問。


    “告訴你家掌櫃的,到我那兒去一趟,你就說我叫李雲龍。”


    趙慶雲一愣,想起來了,眼前這人是老虎窩人,好像是李三子的二兒子。他想說什麽,沒敢,目送來人大搖大擺地走遠了。


    斜陽照耀天地,光線就像是鈍刀子,細細地切割西康裏的景物。盛掌櫃燒香之後,想徹底放鬆放鬆,便與同行打了一下午麻將,手氣還不賴,贏了些許小錢,滿心舒坦地往迴轉。得知李憲兵突然造訪,盛掌櫃仿佛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嚇得目瞪口呆。安城縣大大小小的商號,誰家不害怕警察?人家多瞅一眼都覺得心驚肉跳,何況憲兵遠比警察厲害,惹天惹地也不能招惹憲兵,盛掌櫃邊想邊使勁兒地揪住衣襟,頭皮陣陣發麻。盛掌櫃猛抽了三袋煙,跺跺腳才定決心。如今,李雲龍已榮升為憲兵,調到縣城來了,家就在“丸安商店”胡同裏麵,獨門獨院的青磚瓦房黑色大鐵門,找起來挺費周折的。盛掌櫃手裏提著果匣子來到李憲兵家,真是越是害怕越慌神,李家養了三條黑狗,猛地往前撲,直驚得盛掌櫃魂飛魄散。好久好久,他捂著胸口才穩定了心神,喘口氣,提著十二分小心問:“李憲兵,您找我來著?”


    “哦是的,給我做套協和服。”李憲兵坐在院子裏葡萄架下,用似笑非笑的眼光打量他。他的椅子很寬大,站起來,雙臂朝上長長地抻了個懶腰。


    “好哩,這就給您量量。”盛掌櫃摸出皮尺,左量右量,默記尺寸。


    “你算算多錢?”


    “哎呀,您這是說啥呢,俺想孝敬您還沒機會呢。”盛掌櫃邊說邊用袖子抹額頭上的汗珠。


    “還別說,你挺會說話啊?”


    “隻要您開心就成。”


    李憲兵嗬嗬笑起來:“你這人嘴碎,淨說廢話。你說多錢就行了,錢我有。”


    李雲龍這一笑把他內心的戒備消除不少。盛掌櫃說:“別介,您為咱大滿洲帝國操勞,維護咱老百姓,孝敬您就是擁護日滿親善。”


    “嗯——不錯嘛!”李憲兵居高臨下。


    “一心一德,支持大東亞聖……”


    “叫你破費了不是?”李憲兵攔住他的話題,直截了當。


    “為了大爺您,啥血俺都願意出。”在進門之前盛掌櫃已鐵了心,認準了白搭一套製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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