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的巧蓮和楊寶梁很少說話,雖然他們是未來的夫妻。巧蓮終日勞累,隻有天黑了才能歇息。婆母去鄰居家賒來了雞鴨鵝雛,院落裏熱鬧起來了。小雞一天比一天大,站在高高的房脊上嬉戲,鵝的羽毛漸漸豐滿,伸著脖子圍著巧蓮嘎嘎地親熱。夜幕降臨的時候,巧蓮要吆喝著趕小雞上架。巧蓮每天撿柴做飯給公爹熬藥,往返於鍋台和莊稼地之間。送飯的當口,她會去撿婆母收拾荒地刨出的樹紮荒草,將柳樹枝、青草平攤在路上曬幹,然後再一捆捆地抱回家去。楊家的飯食是高粱米水飯或者烀苞米,有時也攤煎餅。闖關東前巧蓮她沒見過高粱米,做高粱米飯時,她總要莫名其妙地興奮。新鮮的高粱米粉紅粉紅,蒸熟時有淡淡的香味四處遊走,這香氣混合了田野的馥鬱。大鍋裏是土豆燉豆角,剛從別人家地裏挖出來的,刮去濕泥皮兒,用清水洗淨。柴草在灶膛裏燃燒,大鐵鍋發出輕快的哧噝聲。


    呂氏手巧,粗茶淡飯調劑自如,最拿手的是做玻璃葉餅。所謂玻璃葉餅就是柞樹葉子,柞樹葉子包成大餃子沒有褶皺,扁扁的呈半月形狀。柞樹葉子翠綠,正麵細膩光滑,背麵呈淡白色且紋理粗糙,用清水洗淨後就可以做餅子皮兒了。餅子的麵很特別,用苞米餷子或者高粱米拉水磨,水磨拉出來的麵很稀,需要蒙上篩布用草灰來幹燥,使稀水似的麵被吸幹成粉坨,然後用開水燙燙和麵。包餅子時,用麵將柞樹葉的正麵均勻塗抹上一層,中間放餡,然後合在一起。餡兒的選擇多種多樣,韭菜、油豆角、粉條甚至野生的水芹菜均可入餡。餅子蒸熟即可食用,口感清香滑潤爽口。楊四海人雖殘廢,胃口不差。他急切地剝開餅外層的柞樹葉,大吃大嚼,急促中發出含混不清地嗚咽。


    第十章(3)


    楊四海由衷感激趙東家,借來了口糧,說明年秋上再還清。男主人心裏寬慰,吃飯時就念叨:“唉,要不是東家看顧,咱們一家不就完了嗎?”楊四海心滿意足地躺著,陰雨天腰酸腿疼,還心安理得地哼上幾聲。女人不以為然:“我好端端的男人給砸廢了,你還能說他好?”楊四海心氣不減:“俺下井挖煤不假,人家也給咱工錢了。如今為富不仁的財主多的是,人家趙東家不賴,別不知足。”女人無限傷感:“這日子過的多難你咋不說呢?”楊四海問:“說啥?說啥咱也不能沒良心!”


    楊家住進南溝以後,閑置了的石磨又轉動起來。巧蓮常忙得手腳並用,一個人推不動磨盤,就需要小男人楊寶梁幫忙。這樣,每天下午他們都要圍著磨盤一圈一圈地轉,呼呼地推著。兩人很少吱聲,這和少年的天性不符。他們邊推邊往磨眼裏添糧食,隔一陣子就收攬磨下來的麩皮麵。磨房裏是沉重的腳步聲,磨道碾起了細微的灰塵,以至於兩人的麵孔都模模糊糊的。拉完磨楊寶梁就走了,他很少在此耽擱,丟下巧蓮一個人篩米篩麵。空蕩蕩的磨房裏,有癟癟瘦瘦的很奇怪的影子和她寸步不離。累了的時候,巧蓮會貼住牆歇息一會,她會用手指摳牆逢裏灰垢,白乎乎的粉塵和黃褐色的土沫撲簌簌地落下,有一天她靠著牆睡著了,楊呂氏拍醒了她,婆母並沒有責怪,而是大聲地說:“等日子過好了,咱家就拴一頭毛驢!”


    楊寶梁的頭髮亂蓬蓬,臉色蠟黃眼瞼微黃,這與巧蓮日見紅潤的肌膚形成對照。楊寶梁熱衷於下河摸魚。他用糞箕子捉魚,堵在水草或者石頭後頭,側身用腳丫子在前麵去攪,水一渾就迅速地掀起糞箕子,蹦蹦跳跳的小魚在劫難逃。最殘忍的是穿蛤蟆,將鐵絲砸扁磨尖,安在長秫秸上頭。發現有蛤蟆浮在水麵,就悄悄將鐵簽探入水中,對準蛤蟆的白肚皮猛然一刺,幾乎百發百中。楊寶梁還有徒手捉蛤蟆的絕技,將五指攏在一起手型為勺子狀,瞧準蛤蟆跳躍的方向,迎頭攔截。楊家的窗根底下有一個缸茬底兒,這缸底是楊寶梁撿來專門用於養魚的。他樂此不疲地將翻白漂起來的死魚撈走餵雞,再不斷投入新捉來的小魚。倘若幸運地捉到了大魚,全家就可以喝上新鮮的魚湯。楊寶梁喜歡餵鴨子,將半死不活的蛤蟆丟在地上,鴨子們張開翅膀撲上去,扭曲細長的脖子,痛苦萬狀地吞咽。這天,楊寶梁照例拎起糞箕子要走,母親叫住了他,親昵地晃著他的肩膀說:“乖兒子啊,咱得進學堂了。”


    窗外天地通明,棉絮狀的東西飄進學堂,在半空上下浮動,嘰啾的鳥鳴聲聲入耳。趙成華坐在板凳上,裝模做樣地練字,心卻像小蟲蠕動般發癢。有人悄悄地踢了踢凳子,趙成華回頭,隻見楊寶梁沖他擠咕眼睛,用手指了指門外,那意思是串通他逃學。走出學堂,成華問:“咋了?寶梁。”


    楊寶梁說:“先生和你爹去縣裏了,剛走。”


    “你咋知道?”趙成華半信半疑,回頭一看荊容翔也溜出來了。楊寶梁的口氣極肯定,說:“一大早就走了,坐馬車去的呢。”


    荊先生確實是和趙前、老牟去了安城縣。三人同車,趙前去辦電氣公司股份的事情,牟清惠專程去和李知事道別,而荊先生則是順路搭車。老牟是村長,乍聽說李知事卸職的消息時很吃驚,他對趙前說:“嘿嘿,李知事早就該往上走了。”


    民國年間,一般縣知事任期三年,短的不過一兩年,不知何原因李維新在安城縣一幹就是四年。官場上的事情微妙得很,為官一方,時間長了並不是好事,日久生怨嘛。在任上,李維新主持修建了城牆城壕、發電廠,平整了街路,疏浚河道,處事謹慎圓滑,頗孚人望。去年春上縣衙不慎失火,李維新賠修大堂瓦蓋、二堂東壁,東廂房及聽事、茶爐各屋。修葺縣府一事獲得了縣議院的好評,眾人以為,自古就有“官不修衙門客不修店”一說,李知事自掏腰包修繕縣衙,是難能可貴的好官啊,於是簽名上書力求李知事續任安城。誰料想如此一鬧,李知事反而被調走了。縣裏的士紳商號覺得有些留戀,縣商務會便聚眾合計如何送別。不知是誰的提議,各家商號集資做了一麵金盾,上麵金地紅字書:鵬程萬裏。金盾燦燦,激動中的李維新撫摩良久,哽咽良久。縣教育局長提請李維新留下墨寶,恰巧疙瘩山上新建了個茅草涼亭,尚未命名。推卻再三,李維新為草亭作了副楹聯:上句是“名利如鴻毛,淺印雪泥猶有印。”下聯是“登臨到龍首,飽觀山色未能廉。”讀書人看了楹聯表麵上嘖嘖贊奇,暗地裏卻在嘀咕:這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嗎?至於命名草亭,李維新謙遜地說:“留著讓鄭知事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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