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容的病很重,整天介日地咳嗽不止。小容和媽媽說,想爸爸,想得厲害。孩子低燒不退,天天喝藥也無濟於事,苗蘭害怕,便央人去找金首誌。而此時,金首誌正率警察大隊剿匪呢,有一個月未回家了。誰想,送信人半路被鬍子給劫了。按理說綠林是有規矩的,主要是:喜喪不搶、教書的不搶、出家人不搶、郵差不搶、妓女不搶,可是不知哪股鬍子壞了綹規。


    如今可謂是遍地起賊,村村凋敝,鎮鎮寥落,鬍子馬匪多如牛毛,越剿越多。縣長是讀書人,古書讀得多了,人就愛幻想,悵然於仁政教化的抱負無處可施,為“飽暖思淫慾,饑寒起盜心”的古訓而嘆息。金所長暗笑縣長是書呆子,他用行動來證明亂世用重典。對鬍子馬賊,官府歷來手不軟,鄉裏有鄉公所,區裏有區公所,縣裏設有捕盜營,抓來鬍子不問青紅皂白,一律“背毛”勒死。即便這樣,匪患仍層出不窮。許多時候,胡匪軍警難分家,大名鼎鼎的張作霖、吳俊升等人都是鬍子出身。每年青草一起,各綹鬍子紛紛出動,四處流竄,砸窯綁票,搶吃搶穿搶女人。馬賊囂張得厲害,但也有規矩,鬍子講究“好人護三屯,好狗護三鄰;兔子不吃窩邊草,不搶自己人”,等等。待到天一煞冷,樹葉落了,河流封凍,鬍子就偃旗息鼓,分錢分物,回家過年,或者找女人“貓冬”、“趴風”。大股的鬍子冬天也不散夥,依仗兵強馬壯,霸占偏僻的村鎮或大車店駐紮。匪患猖獗,官府鞭長莫及,往往這邊破窯了,鄉裏縣裏那邊竟毫不知曉,鬍子們可以花天酒地樂上幾天。警隊聞訊趕來,鬍子們一聲呼哨,早逃個無影無蹤。剿匪之難難於上青天,鬍子馬隊有時與日本守備隊勾結,因為他們能做日本人不便出麵的事情,這使得剿匪難上加難。在追剿匪徒的過程中,為了穿過鐵路,警察大隊與日軍的摩擦日益加劇。在日本人看來,金首誌並非事事謙讓,他的頭越來越難剃了。應該說,金所長是威名赫赫的,東遼河下遊數縣旗無人不曉金首誌的大號,最搶眼的事情就是一舉剪除了慣匪李大牙。金首誌殺人如麻,滅了李大牙的那天,下令將俘虜來的四梁八柱乃至崽子全部砍頭。玻璃城子一帶官道邊的樹上,懸掛了百十顆人頭,幾乎是百步一顆。黑糊糊的臭烘烘的人頭於風中搖擺,嚇得行人幾年都不敢單身走路。


    直到天冷了,才轉回家中,閨女病得不行了。他將小容輕輕托起,孩子的身體輕如稻草,枯澀的頭髮散亂在懷裏。小容揚起兩條幹柴似的胳膊,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目光呆滯散亂。金首誌的眼淚流了出來。慌忙抱孩子去鳳嶺鎮日本醫院,醫院是滿鐵開辦的,主要為日本人看病,費用高昂。做了個x光透視,東洋大夫診斷說是肺結核。肺結核是啥?肺癆啊,不治之症。苗蘭頓時就坐在了地上。挨到臘月二十八,小容咳血不止,死了。就像一首正在演奏的和弦突然崩斷,孩子的死一下子抽去了苗蘭的魂,金首誌的幸福感頓時煙消雲散。夫妻倆回到縣城,無言以對,一個淚流滿麵,一個長籲短嘆。沉默裏蔭藏著巨大的哀傷,望著老婆低垂的肩,金首誌內心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恐懼。年三十的晚上,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放鞭放炮,而金家卻悽愴落寞。僕人和勤務兵都回家過年去了。金首誌扶了扶苗蘭的肩,輕聲說我出去看看,一會就回。大年夜正是火災多發的時候,民房特別是柴草垛失火的事情頻頻發生。這一夜,金所長率人巡邏,重點查看了縣城的六座城門,滅火數處,逮捕醉鬼數名,直至東方破曉才轉回家中。苗蘭憔悴落寞,偎在桌邊,半晌才說:“金所長,回來了?”


    第九章(4)


    金首誌愣住了,他想不到這樣的稱呼會發自苗蘭口中,顯得很生分。


    “你覺得這日子好麽?”苗蘭低聲問。


    “可是,我吃這碗飯啊……”金首誌滿懷歉疚,又想辯解。


    苗蘭說:“我看,你是插了兩根雞毛,就想變鳳凰。”這是一句讓金首誌終身難忘的話,也是苗蘭唯一一次指責了丈夫。


    “嗯。”男人無言以對。


    “我聽見小容哭了。”苗蘭哽咽著說。


    男人心裏再次浮起一陣痛楚,傷感像錯錯落落的藤蔓攀緣,卻沒有角落可以停留。他安慰妻子,用五指將女人的頭髮捋順,甩到肩後挽起,然後將手沿著她的背部滑落。這親昵的動作原本彼此熟悉,隻是在悲痛麵前,無法緩解苗蘭的心酸。男人說:“我們,還可以再生。”


    “你還沒吃飯吧?”苗蘭起身,支撐桌子的手很懦弱地抖動了一下,她很深地望了丈夫一眼。金首誌知道那一眼意味著什麽,滿是痛楚、哀傷,還有那種試圖掙紮的堅決。他的腦子一片空白,甚至沒有能力去考慮任何可能的結果。窗外不時傳來鞭炮聲,火爆熱烈,反襯得屋子裏寂寞得可怕。哦,大年初一啊,唏噓而冰冷的大年初一。


    早春乍暖還寒,忽而風忽而雪。禍不單行,苗蘭病倒了。金首誌不敢怠慢,求醫問藥。先是看郎中,郎中說內心憂慮外感風寒,發發汗就好了。隔了半日,高燒不退。急忙叫來大車,趕去附屬地去看洋醫,東洋大夫說是大葉肺炎。金首誌當時感覺,自己如同一塊投井之石急遽地墜落,猶如晴天霹靂。苗蘭開始說胡話了,發紫的嘴唇不停歙動,說想家啊想家。眼見得病勢沉重,金首誌慌忙派人去長春報信。金首誌無比痛恨自己,他無法原諒自己,此時此刻他的人生目的已經很簡單了,多陪妻子一會,多一分鍾也好。醫院外麵的燈火如晝,夜風如鼓,金首誌比任何時候都感到孤獨,他緊緊握著苗蘭的手,腦袋裏一片空白。價格昂貴的盤尼西林並沒有預期的效果。病床上的苗蘭氣息奄奄,長時間地處於昏迷狀態,她不時抬起一隻手,在空中摸索著,像是要抓住什麽。金首誌附下身去,看見昔日嫻靜的妻子病成了朽木枯枝,昏暗的電燈下,苗蘭的臉部浮現出蠟黃的光暈。他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滴落到愛人的髮際。金首誌騰出一隻手,輕輕撫摸她黝黑的眉毛,輕柔而溫存,苗蘭的眼睛慢慢睜開了,眼神空洞地凝望著他。苗蘭的眼簾無力地垂落下來,手漸漸冰冷了,日本醫生來說不行了,隨手拉上了白布。苗蘭去了,彌留之際,連一句話都沒留下。悠揚的愛情之歌戛然而止了,算來他們在一起才三年多一點的時間。上天是這麽殘忍,不允許苗蘭在他身邊久留,活生生撕裂了金首誌的心,叫他永生不得安寧。這是一種痛徹肺腑的疼啊,眼看愛人的生命從自己手中滑走,卻又無力拽住死神的腳步,連骨髓都在痛啊,金首誌隻想也跟了去。心情簡直比夜色還黑暗,灰到極點,世間任何美好的事物都與他無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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