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珍看看這位慈祥的老人,搖搖頭說:


    “我沒錢了。”


    老漢說:“你的錢能吃三塊。”


    倉珍接過這塊西瓜,象喜鵲一樣歡叫起來:“廣德哥,他給我三塊哩!快,給你,涼絲絲,甜呼呼的……。”


    倉珍歡叫著站起來,她忘了下邊—雙爛糊糊的腳。她一站起,被汗泥包著的嫩肉芽子,鑽心的刺痛,暖呀一聲,她摔倒在街心的塵土之中,那鮮紅的西瓜瓢已經摔得粉碎,隻剩一塊青皮,緊緊抓在她的手裏。


    何廣德等幾個人把她扶起來,她說:“糟糕,西瓜瓢拾不起來啦。”


    大家問她:“腳怎麽樣?”


    她說,“不礙事,走開就好啦!”


    這時候,她那被粗布和泥土封括著的雙腳,分明透出一片血的鮮紅。


    缸娃同一群小戰士,圍在一堆燒餅前,跟一個點頭哈腰的店夥計,在那裏講價錢。人家的燒餅本來是一千元兩個,他卻問人家買三個中不中?店夥計一句話一聲:“老總”,再三說,隨便吃,給多少錢都行。缸娃硬在那裏問:“三個不賣,兩個半中不中?”弄了半天,價錢沒有搞成,人家的東西盡成了缺點。


    缸娃說:“你這餅沒有洛陽的圓,油條也軟不拉稀的不好看。”


    旁邊有個小戰士撇撇嘴:“你沒有錢,有錢它就圓啦。”


    缸娃掏出一塊銀元,啪哧往桌上一摔,店夥計嚇了一跳,他趕忙又裝起來了。


    何廣德有點看不下去,他找連長商量:


    “給他們買幾個吧!”


    白雲才說:“事務長去買米了,回來熬稀飯,今天弄稠點。”


    這時,倉珍把手裏的西瓜皮給了白元宏,說:“涼絲絲脆崩崩的……。”


    白元宏接住西瓜皮流了兩眼淚。這是個很有血性的青年。在他看來,啃西瓜皮是窮要飯吃孩子也不肯幹的。而他,畢竟是個跟著共產黨出來幹事的,流落到這一步,是相當悲慘了。這種情況,是不能忍受的。為什麽要吃這種窮苦,為什麽要啃西瓜皮?他心裏一股熱血往上冒,他的臉紅茫茫的,他的手伸到衣袋裏抓住一個小小的布包,那裏麵包了一塊磨的發亮的銀元。這塊銀元是他一度參加糧食工作隊,因超額完成任務得到的獎金。他的手幾千次、幾萬次摸著它,攥著它,這塊銀元在他心裏的分量是很重的。二十年來,他第一次接觸到這種硬而光滑的東西,他的爹爹從來沒有經手過這種白的發亮的銀元。他的母親隻知道天下有元寶麵不知道有銀元。他現在裝著這一塊銀元,本來打算用到最重要的地方,準備在自己實在過不去的關鍵口上才拿出來。他現在有點感情衝動,他掏出了小布包,拿出了銀元,蠻不在乎地撂在桌子上,那銀元發出好聽的響聲,跳動了一下,落在大家的眼前。這實在是叫人大吃一驚。“幹啥?白元宏你要幹什麽?”


    “吃,都給我吃!”


    白元宏很氣魄地向缸娃等幾個小傢夥喊了一聲,自己先拿兩個燒餅給倉珍,自己也就著西瓜皮,啃著燒餅。


    連長白雲才看得忍耐不住了。他分開眾人,在桌子上放了五塊銀元對店夥計說:


    “燒餅我全買了。”


    他說這句話時,聲音激動的發抖,臉上嚴肅的要命,很有點摔鍋賣鐵從此不過日子的勁頭。他這種表情,叫那些圍著燒餅不眨眼的小鬼害怕了。缸娃上去拉住白雲才的手:“連長,留著錢吧,咱們離家還遠著吶!”


    “連長,留著錢吧,我們不吃。”


    小鬼們這樣說時,全都哭了。


    何廣德不由分說,給每個戰士分了一個燒餅。


    部隊要出發了。戰士們要邁出最初的十幾步是非常痛苦的。你扶著你,我拉著你,歪歪扭扭艱難地站起來,咬著牙,含著淚,忍著刺心割肉的腳痛。同誌們掙紮幾步之後,疼痛慢慢轉為麻木,筋骨裏注入了新的力量,隊伍開始小心謹慎地挪動著,走動著,終於邁開了大步。


    第十四章夢魔


    在山溝裏呆慣了,下得山來,隻覺得大平原沒邊沒沿,分不出個東西南北。人走在漫長的路上,走了半天,好象沒有走一樣。疼痛的雙腿,往鼻孔裏鑽的黃塵,烤人的太陽,再加上經常咕咕叫的肚子,就相當的夠受了,更何況還有敵人的追擊。


    高仁書倒黴的原因之一,是他對共產黨人所能忍受的艱難困苦,老是不能夠作出充分的估計。在他看來闖不過的刀山,渡不過的火海,飛不過的難關,都被皮、徐支隊踏成了爛泥。他怎麽也不能夠相信,象皮定均這樣少皮沒毛的隊伍,能夠不潰散,能夠團結成一體,還能拉的動,走得出,打得勝,這實在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這種疑問,在高仁書那個愚蠢的腦袋裏,還算是一道天才的閃光。他一想到還要同這種不可思議的力量,進行不可捉摸的較量,頭腦裏就要發昏。他認為,在他的疑問得到合理的解釋之前,再對皮定均實施追擊,堵擊,都是白費力氣。一次又一次瞎喜歡,弄的他茫然、空虛,不知所以。


    國民黨統帥部對皮定均一次又一次“狼狽潰退”這四個字有自己獨特的解釋。他們認為這句話是說“皮定均走了”的意思。因此,他們對高仁書報告的“狼狽潰逃”,都回答一個追擊。馬德祿認為“追擊”這兩個字的意思就是跟上去。因此,他老是跟在皮、徐支隊的後麵,追而不得擊。有時候,咬住皮定均的後衛啃幾口,無非是扔幾炮;有時候,攔住皮定均的前衛咋唬一陣子。無論前堵或後追,皮定均總象泥鰍一樣,刺溜一聲,就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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