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這樣,它留下的傷口就不能癒合。”


    “噢。”


    “它會在身上留下三麵的傷口。用一般的刀砍人,隻會留下一條裂口。對嗎?一條裂口一下子就癒合了,對嗎?”


    “對。”


    “放屁,你懂什麽?你們大學裏教些什麽鬼東西呀?”


    “我在那兒的時間不長。”畢利說,這是真話。他在大學裏隻呆了六個月,而且還不是正規大學,而隻是埃靡市驗光配鏡專科學校的夜校。


    “典型的大學生。”韋銳尖刻地說。


    畢利聳聳肩。


    “從生活中可以學到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韋銳說,“你會發現這一點的。”


    蹲在戰壕裏的畢利對此不置可否,因為他認為談話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然而畢利有點兒想講,對於三角形傷口他是略知一二的。畢利畢竟在童年時代的幾乎每天早晚對酷刑和可怕的傷口進行過思考?畢利在埃廉市他的小臥室的牆上掛著一個非常令人毛骨悚然的釘著耶穌的十字架。一位外科軍醫,會十分讚賞藝術家在再現基督的傷口時所表現的臨床上的真實性。這些傷口包括矛和荊棘留下的傷痕,還有鐵釘戳的洞。畢利的基督死得很慘,真叫人可憐。


    就這麽回事。


    畢利雖然是看著牆上的那個可怕的釘著耶穌的十字架長大的,卻不是天主教徒。他的父親不信教。他母親在該市附近好幾個教章裏作過代理風琴手。她演奏時,常常把畢利帶在身邊,也稍微指點他如何彈琴。她說等她斷定那個教會正確後,就立即皈依它。


    她從未斷定出來。但她對於有耶穌受難像的十字架卻產生了強烈的喜愛。當他們的小家庭於大蕭條期間到西部旅行時,她從桑大·費禮品店買了一個那種十字架。她像許多美國人一樣,企圖從禮品店裏找到的物品中建立某種有意義的生活。


    就這樣,耶穌受難十字架在畢利·皮爾格裏姆的牆上掛起來了。


    兩個偵察兵一麵在戰壕裏欣賞來福槍的胡桃木槍托,一麵咬著耳朵說,又可以走出戰壕了。十分鍾過去了,卻沒有人來看一看他們是否被打中,也沒有誰來結束他們的性命。向他們開槍的人顯然離他們很遠,而且是單個兒。


    四個人從戰壕裏爬出來沒有再遭到襲擊。他們像不幸的大哺乳動物爬進大片森林,然後直立起來,並快步前進。這是一座陰暗而古老的森林。鬆樹井列成行,中間沒有矮樹叢。地上覆蓋著四英寸厚的積雪,雪上不見一點痕跡。這幾個美國人卻不得不留下足跡,它們像書上畫的舞蹈圖解一樣清晰:起步,滑步,停——起步,滑步,停。


    “就談這些,你可別告訴其他人!”他們出發時羅蘭·韋銳警告畢利·皮爾格裏姆說。韋銳看起來像特威德爾丹姆或特威德爾迪1,一身包紮得緊緊的,隨時準備戰鬥。他又矮又胖。


    【1 此處係指矮胖子。】


    部隊發的裝備和家裏給他的禮物,他應有盡有:鋼盔、鋼盔襯墊、羊毛無邊帽、圍巾、手套、棉毛衫、羊毛衫、毛線衣、運動衫、上軍裝、短外衣、外套、棉毛褲、羊毛褲、毛線褲、線襪、毛線襪、軍靴、防毒麵具、飯盒餐具、急救箱、匕首、軍毯、半幅雙人帳篷、雨衣、防彈聖經、一本名為《熟悉敵情》的小冊子、一本名為《我們為什麽作戰》的小冊子以及一本有英語注音的德語詞組小冊子,它可以幫助韋銳向德國人作如下的發問:“你們的司令部在哪兒?”“你們有多少榴彈炮?”或者告訴他們:“不投降隻有死路一條”,如此等等。


    韋銳有一塊質地堅而輕的木塊,被認為是狐壕枕,還有一個醫藥箱,裏麵裝有兩隻堅韌的“謹防疾病”的保險套。他有一隻哨子,他在被提升為下士以前不準備給任何人看。


    畢利和兩個偵察兵都是瘦子。羅蘭·韋銳身上倒可以烤出油束。那一層層羊毛衣服、皮帶和帆布使他簡直成了一個熱烘烘的火爐。他精力旺盛,在畢利和兩個偵察兵之間跑來跑去,傳遞沒有人叫他傳遞也沒人高興收到的啞口令。由於他比別人忙碌得多,他開始認為他是他們的頭目。


    他很熱,而且又被衣服包得緊緊的,因此他似乎不感到危險了。他的視野局限於他透過鋼盔帽沿與圍巾之間的一條細縫所見到的小天地。他從家中帶來的這條圍巾遮掩著他鼻樑下的整個麵部。他裹著這條圍巾感到很舒服,以致可以自己騙自己說,他已從戰爭中倖存下來,安然回到家裏,並對他的雙親和妹妹講述一個真實的戰爭故事——其實戰爭仍在進行。


    韋銳敘述的真實戰爭故事是這樣的:德軍大舉進攻,韋銳和他的反坦克夥伴們進行了殊死的戰鬥,最後隻韋銳一個人倖存下來。


    情況就這樣。後來韋銳碰上了兩個偵察兵,他們立刻變成了親密的朋友他們決定要打回去,找到自己的隊伍。他們將快步前進。


    他們決不投降。他們彼此一一握手。他們自稱為“三個火槍手”。


    但是這時這個倒黴的剛上大學的毛孩子,這個根本不配參軍的病夫卻提出能不能讓他跟在後麵一塊兒走。他連一支槍,一把刀都沒有。他甚至沒有鋼盔,沒有帽子。他連好好地走路都不會——老那麽一瘸一拐的,很容易暴露目標,因此叫人看了真急得要發瘋。他那樣子也叫人可憐。“三個火槍手”一路上把這個大學生毛孩子連拖帶拉地帶回部隊,韋銳的故事是這樣講的。他們救了他,免遭上帝的譴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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