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眾人上船,看了看東邊那沉沉欲曉的天,再看看張正心那瞭然餘胸的眼神,灰衣老者強行替自己分辯道:“老夫要送他一程,卻不願讓人剝奪了他說話的權力。”


    “伯辰老師也說過,人思考與說話的權力與生俱來,任何人無法剝奪”。張正心在甲板上揮手與兩位老者告別。


    “小子,別忘了答應我們的事”,黑衣老者大聲叮囑。


    “放心,軍師麵前,我一定轉達您的話”。張正心揚了揚手中的玻璃佩,高聲回了一句。


    “師長,那兩個人是誰啊”!


    “是啊,特別是那個灰衣人,說話怎麽那麽酸”。


    脫離險境,沒受傷的斥候將張正心圍住,七嘴八舌地問。


    “那個灰衣服的,和伯辰老師打了二十年嘴仗,難道你們還猜不到他是誰嗎”?張正心站在船頭,看著天邊的朝霞,邊活動四肢邊回答。


    “原來是他啊,怪不得話語裏對伯老師那樣不服氣”。斥候們心中浮現了一個聲峨冠博帶的老學究,大筆如刀,每每都割在北方新政的痛處。知道此人這麽久,隻有昨夜他在垃圾船上的模樣,才唯一真實可愛了一回。


    “那個黑衣老者呢,好像很厲害的人啊,居然知道咱們在他家牆外躲著。並且說出的話來讓人不容置疑”。


    “對啊,這兩人都說受人所託,是誰這麽大的麵子能請他們出馬。那個黑衣人肯定是個大官兒吧”!


    “自己猜吧,其實我已經把黑衣人的身份點破了。至於是誰託了他們,你們慢慢想,我先去睡一覺”,張正心微笑著在弟兄們麵前賣了個關子。


    東方,朝霞似火,黎明的腳步悄然來臨。


    清明時節雨紛紛,細雨中,姑蘇朱二撐著一把油紙傘,獨自徘徊於寂寞空曠的京城東郊。東郊向來是文人攬勝之地,著名的南唐二帝就葬在這裏。每年春天,無數遷客騷人往來於此,吟詩做畫。


    大儒伯文淵也葬於此,其墓與南唐二帝陵隔穀相望。張正心劫獄的當晚,皇宮失火,朝房及午門上的鍾樓皆毀,安泰皇帝親自指揮宮廷侍衛救火,感了風寒,自此臥床不起。官兵救火不力,唯恐皇帝震怒,事後在民宅、客店中逮了亂黨無數。有司將此事奏於安泰帝,饒是安泰帝仁厚,勒令刑部詳查,仍有五十餘人無辜被殺。加上當夜被官兵們格殺於家中的亂黨嫌疑,京城中因此火而死者二百餘口。百姓們不敢怨恨官府,將火氣全集中在獄中不肯逃離的伯文淵身上。日日有京官奏請皇帝殺伯辰以謝天下,安泰帝惜文淵之才,本不欲殺之,病中擬旨,命大學士黃子澄去獄中見伯辰,許其著書悔過。伯辰不肯從帝命,於是刑部依律判其妖言惑眾,煽動謀反之罪。擬刑剮於市,帝念伯辰乃北平儒林領袖,改賜毒酒於之。


    “文淵兄,為這些俗人,你值得嗎”,姑蘇朱二收起傘,從馬車上取出一壺酒,斟了兩杯,一杯放於伯辰墓前,一杯留給自己。


    伯辰被朝廷用鳩酒毒殺後,其族人不肯為其收屍,江南儒林恥於有此褻瀆聖人之言的敗類,特請了官府批準,以精鋼為棺盛其身,以黑石壘其穴,籍以此永鎮其魂魄。


    冰涼的雨點打在烏黑的石墓上,將墓穴洗得一塵不染。在周圍一片油油的春綠中,愈發顯得孑然蕭索。幾瓣早發的野花被這倒春寒揉碎,晃悠悠自半山上飄來,柔柔地粘在墓碑上,猶豫著不肯離去。


    朱二趔趄著前行了幾步,將墓碑上的花瓣摘下,擺放在墳墓周圍。一股輕霧飄入朱二眼角,這時他才發現墓碑後邊有一個香爐,餘燼已被雨水打濕,那淡淡的白霧就是自這裏發出,煙一般,縈繞不散。


    原來已經有人來過,朱二笑了笑,有花,有酒,有香燭,斜雨微風相送,也附和伯辰淡泊的品性。此情此景,真如學堂裏那些舉子所傳,天憐伯辰之才了。


    據京城學子傳言,與腐儒們事於願違,伯辰所葬之地居然為一塊難得的風水寶地。在其下葬的第七天,有酒徒夜行,聞山上琴瑟相和,詩歌問答,嚇了半死。及天明,糾集數名大膽者一夥前去探望,隻見桃花瓣瓣,如雪般在文淵墓前撒了一地,美酒,素燭,檀香皆未冷。本應是哪個豪俠在此彈劍做歌,長哭了一場;哪知鄉人無知,皆言鬼神訪之。以訛傳訛之下,竟傳聞南唐二帝敬文淵之才,與其在某夜中論文品詩。自此,不時有學子前來,焚稿拜墓,期文淵在天之靈助自己金榜題名。


    “酒濃處,夢深時,誰聽得你吳鉤唱斷……”,姑蘇朱二低低嘆了一聲,與懷中掏出兩頁祭文,用身體隔開風雨,點燃,在伯辰墓前焚了。紙灰被風一吹,蝴蝶般旋入空中,很快被雨點打濕,直直地於風中墜落。


    街市依然太平,當夜被官兵格殺和受了冤枉的百姓,還得忍氣吞聲繼續過日子。畢竟是天子腳下生活的人,愛國,見識比其他城市的人高半頭,受了罪也不會搬家。毀於火中的宮殿、官宅,皆由國庫出錢修復。朝房和午門修得最快,數日光景已經可見其新構架,可預見其修好後自然比失火前還巍峨許多。沒有了伯文淵的京城,除了報紙上缺了些論證其罪行的熱鬧外,什麽都沒少。


    誰都沒覺得少什麽,除了和伯辰打了近二十年嘴架的大儒白正,在伯辰被毒死的當日發了狂,與街頭襲擊朝庭官員馬車,將大學士黃子澄拉出馬車來痛毆。其後,又寫了狀子,狀告文武百官皆犯謀逆之罪,理由居然是土匪皆出身於大明百姓,皆是官員的子民,百官為土匪提供了兵源,自然比伯文淵為他們提供了幾本書罪行大。有司念在白正於朝廷中門生無數的麵子,不欲與其糾纏,白正卻天天瘋了般到大理寺擊鼓喊冤枉,被人趕走又來,趕走又來,無止無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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