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國苦笑一下,陪了一碗。二人謙讓著吃了幾口菜,時候尚早,還有時間品評一下大廚的手藝。身後的官員個個搖頭,胡維庸是臨死發泄,你武侯爺跟著發什麽瘋,那是你的仇家啊。


    吃了一會,胡維庸又把兩個碗倒滿,舉杯說道:“老夫及中書省諸人數度阻你功名,你非但不計前嫌,反而為眾人力陳冤屈,這等胸襟,老夫佩服。可惜老夫福薄,終不能讓你為我所用。來,我們再幹一杯”!


    “大膽”,剛剛出獄不久的宋慎大喝一聲,斥責道:“你這老匹夫,叛亂之罪,當株九族,聖上念你有些微末功勞,不滅你宗族,古之仁君,莫過於此。你不思悔改,死到臨頭還做春秋大夢,武侯,不必理這個混人,快快送他上路便是”。說到情緒激動處,一不小心居然踩到武安國的朝服,幾乎把自己絆倒。他是宋濂的孫子,宋濂腿腳有疾,平時都是他與父親宋遂攙扶著上朝,一家祖孫,同殿稱臣,本是當朝佳話。胡維庸平時羨慕宋濂的學問,兩家多有往來。這回祖孫俱被牽連,若不是武安國仗義執言,幾遭橫死。


    武安國扶住宋慎,猛然間看到宋慎給正在給自己使眼色。又聽見後邊一人輕咳一聲說道:“枉你叫做慎,怎麽如此不小心”!


    輕輕一笑,武安國把宋慎扶穩,口中卻對著胡維庸說:“不敢,武某非心胸開闊,乃是為國留賢,你是當朝丞相,這些人平時支持你是為國,並非你的黨羽。古人雲:不可以私怨而壞國事,武某給他們求情也是為了國家,與心胸氣度並不相幹”。


    “如此一來,老夫更佩服你三分。磊落丈夫,可惜了”。胡維庸橫了武安國身後的人一眼,憤憤地說道:“比起當今皇上,老夫隻是差了幾分運氣罷了,如今願賭伏輸,你們這些人平日裏哪個見了老夫不是必恭必敬,現在反過來教訓老夫,老夫若是造反成功了,你們還不是上趕著過來三叩九拜。哼!來,武侯,老夫再敬你不這副不卑不亢的身子骨,老夫若是當了皇帝,也要倚仗你這樣的英雄豪傑”!他本來是文官之首,方麵美髯,自有一番氣度。如今放下了生死,反而多生出幾分威嚴,雙目炯炯,逼得眾官員無言以對。


    “這碗酒武某不能陪你,丞相自便”!武安國聽身後的人被胡維庸數落的沒了聲音,像似有意給眾人出氣般推開了酒碗。“即使丞相僥倖做亂成功,我等也不會追隨。武某救你家童僕,為正大明律法也。至於丞相,武某非但不救,還會勸萬歲早日殺你”。


    “你已經幫皇上殺了我,老夫不敢怨你,但是想問你一句,為何不會追隨老夫,難道今上的官就比老夫的官香麽,老夫已經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就不在乎這大逆不道之言。人其將死,其言也善,但請武侯打個比方,打個比方,當今皇上應該不會怪你”!


    武安國搖搖頭,嘆息道:“到現在你還不明白,當今皇上舉義師,驅逐韃虜,救我華夏百姓於水火之中,乃蓋世英雄,武某甘願受其驅使。你卻為一己私利,勾結韃子,私通倭寇,是個知恥的,也不會追隨你,武某大好男兒,肚子中墨水不多,但也知道羞恥二字。要知道天下並非你胡氏一家,用天下百姓的福址,賭你一家的黃袍,難道丞相不覺得此舉卑鄙麽!武某今天明白可以告訴你,莫說你不會僥倖得手,即便你僥倖,武某必興義師復國讎,與你白刃相見”!


    胡維庸手抖了兩抖,半碗酒潑到了地上,武安國這幾句話義正詞嚴,讓他臉剛剛建立起來的自尊又被打破。帶著三分賭氣,三分狡辯,胡維庸又說:“當年唐高祖也曾向突厥稱臣,那不過是一時之計耳!胡某得了江山,自然會和蒙古人劃清界限”。


    “最後完美的結局,並非來自正確的方法。這個危害才更大。況且唐高祖做得到,未必人人都做得到。當年若不是石敬塘這個不要臉的為了一己私利割了燕雲十六州,使契丹人居高臨下,我中原百姓也不會落得國破家亡的下場。你知道契丹、女真、蒙古鐵蹄下一共死了多少無辜百姓,我告訴你,是六千萬!至今多少年了,河南、河北有些地方還荒無人煙。那些斷壁殘桓你看到過沒有,那些累累白骨你看到過沒有,就為了你當個狗屁皇帝,為了你的兒孫一生下來就受人叩拜,讓這麽多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捫心自問,值得嗎!同樣站在蒼天之下,憑什麽整個大地上就你家的幸福如此高貴,別人的幸福可以隨意犧牲踐踏”!


    “這”,胡維庸一時語塞,忘了本來的目的。喃喃道:“老夫當了皇帝,不敢說是一代英主,至少不會當庭責打大臣,羞辱斯文”!


    “你當了皇帝會好,誰能保證。你不好了,翻臉不認帳了,誰又能監督。退一步說,你當了皇帝會努力做個好皇帝,你能保證你的兒子還是個好皇帝嗎?能保證你的孫子還是個好皇帝嗎,能保證你的子子孫孫都是個好皇帝嗎?不能!既然不能,你就沒資格慫恿別人同你造這個反。既然是為了一己富貴,就不要找什麽藉口給自己臉上貼金子”!武安國越說越怒,聲音幾乎把房頂震破。眾人起先還想勸他說話小心,後來反到一起聽起他和胡維庸的辯論來。大家說到皇權,一般都要提及天命,唯獨武安國沒有,那大聲的怒喝中,隻有對人的關懷,沒有天,沒有命運。這種觀點在眾人眼中真是新鮮,殊不知在武安國的世紀,所有皇帝無論是賢是愚,早被搬下了神壇,在武安國眼裏,隻是有稱職的和不稱職的分別,歸根到底都不過是個獨裁者,沒什麽值得稱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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