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武鬥”挨了槍子兒,佟雷哪裏還敢回家!更不能去門診部就醫,無奈,隻得叫來安祥,三人悄悄溜到安家,趁著大人不在,取出酒精、棉球、紅藥水、鑷子、小刀、白紗布,自力更生做起了“手術”。佟雷脫去上衣,嘴裏咬一條手巾,麵如土色趴在床上。平時見血就暈菜的安祥在妹妹的逼迫下,顫抖著嘴唇,顫抖著腿肚子,顫抖著雙手,一顆一顆摳出鑲在皮肉裏的鐵砂。安靜淚流滿麵,掉轉頭、閉上眼,緊緊握住佟雷的大手,呼吸困難心痛欲裂。


    少女的心在流血、在呻吟、在震顫,朦朧中,一種說不清的感覺瀰漫了全身,有一股滾燙的熱流到處湧動、衝撞。安靜覺得自己像萬頃波濤中隨時都會傾覆的一葉小舟,那樣迷茫、那樣把持不住。她頭一次真正意識到麵前的這個男人是多麽強大,而自己又是多麽依戀他。她感到渾身無力,快要暈過去了。


    當幾度企圖半途而廢、臨陣脫逃的安祥終於笨手笨腳地完成“手術”時,安靜哽咽著叫了聲“雷子哥”,便俯在那個纏滿了繃帶的身軀上大哭起來。


    所幸的是,土造火藥槍威力甚小,在安家兄妹精心的護理下,佟雷很快康復。可是,從那以後,他們相互之間的關係卻在潛移默化之中發生著微妙的變化。他有事沒事都愛往安家跑,名義上是去找安祥,而心裏卻惦記著安靜,以至於一天不見麵就坐立不安、六神無主,淘小子佟雷變得感情豐富起來,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安靜喜歡看書,無論古今中外,凡是能找得著的書,隻要一到手便廢寢忘食如醉如癡。她看過許多書:《牛虻》、《銅雀》、《安娜卡列妮娜》、《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紅日》、《林海雪原》、《歐陽海之歌》……書中的人物經歷和情感世界讓她著迷、讓她興奮、讓她嘆息。看到濃處,自己的心情也會同書中主人公的命運一起跌宕起伏,一起悲歡離合,一起水深火熱,一起激情萬丈。她雖然不是個多愁善感、過於敏感的女孩,但是,安娜的不幸和渥倫斯基的冷酷,保爾的無畏和冬妮婭的虛榮,少劍波的大智大勇和小白鴿的熱情執著,都在她年輕的內心世界裏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她不光自己看,還揪住佟雷一起讀,不讓他在社會上到處亂跑、惹事生非。在那個風雲變幻、亂世英雄起四方的政治年代,她由衷的希望雷子哥成為一個思想深刻聰明睿智、勇敢上進德才兼備的戰士,而不是那種頭腦簡單目光短淺、有勇無謀不識大體的莽漢。天長日久佟雷也入了迷,整天手不釋卷趴在床上抱著書本亂啃。當然,更重要的是隻要能同安靜在一起,他就覺得愉快、覺得充實、覺得時間過的特別快。他們在一起議論故事情節、人物遭遇,一起笑談身邊發生的事情,還一起吹口琴,一起學唱毛主席語錄歌,一天到晚形影不離。盡管他們之間沒有如膠似漆,沒有耳鬢廝磨,更沒有甜言蜜語,一切都那樣自然、從容,甚至還保持著恰當的距離,但兩顆青春萌動的心卻越發貼近了,野小子開始變了。


    直到有一天,佟雷身穿嶄新的綠軍裝,英姿煥發的站在安靜麵前時,他們才發覺即使是暫時的分別,對雙方來說都是殘酷的,那將意味著長久的思戀和牽掛。這一走不知何時才得相見,此時此刻,他們方才明白什麽叫心心相印、難捨難分。


    晚上,巨大的梧桐樹靜悄悄的樹影下,兩人長時間麵對麵站著,相對無言,甚至能聽見彼此喘氣的聲音。半晌,佟雷憋紅了臉,吐著粗氣說:“靜靜,明天我就要走了,你可別忘了我!”


    “才不會呢!那你以後會給我寫信嗎?”安靜仰起臉,忽閃著大眼睛,真摯地問。


    “當然!”


    安靜一臉羞怯,慢慢垂下眼簾:“雷子哥,咱們是在戀愛嗎?”


    “不知道,也許是。”佟雷的確鬧不明白,隻覺得心跳加快,手心裏濕乎乎的……


    安靜看著那張堅毅剛強的臉,突然產生一種難以遏製的衝動,她猶豫地往前挪動身子,慢慢伸出手圍住了佟雷的腰,把臉頰在他厚實的胸前貼一貼。


    “告訴你,佟雷,從今以後,不管你走到哪,我都要找到你。”說完,深情的看他一眼,便飛一樣跑回家去了。


    佟雷走了,安靜也參了軍,從此,來來往往的書信成為他們之間唯一表露心跡和寄託思念的紐帶。她渴望從那質樸的字裏行間感受鼓舞、體味幸福,任思緒隨著那熱情洋溢的話語在幻想的藍天中遨遊,她更盼望聽到他不斷進步的消息,哪怕一點微小的進步,都會使她感到驕傲與自豪。


    經過時間的研磨、溶解和重新聚合,孩童時代的友誼,一天天演化成實實在在、燦爛多彩的愛!


    小竹扇的細風使安靜又睡著了,剛合眼,那該死的夢又來了,這回夢見的是炮火連天的戰場,夢見了瘋狂投彈掃射的敵機。她和戰友們奮不顧身地拚死搶救傷員,大炮在怒吼、大地在震動、濃煙烈火中戰士們在奮勇殺敵。突然,一顆重磅炸彈從天而降,巨大的陰影遮住了太陽,它翻滾著黑色的身軀,露出猙獰的麵孔劈頭蓋腦砸了下來。“臥倒!快隱蔽!”安靜不顧一切地呼喚同伴。一個無畏的戰士從倒塌的掩體裏鑽出來,迎著死神伸出雙手,輕輕接住了那顆炸彈,並且把它高高舉過頭,頂天立地的站在一片氤氳之中,滿是灰土的臉上現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他在笑!“快!快把它扔掉!”安靜趴在戰壕裏拚命喊叫。那罪惡的武器爆炸了,在他手上爆炸了,紅光閃過,漫天騰起的煙塵遮蔽了眼前的一切。她撲上去,扒開尚在冒煙的鬆土,抱起那具殘缺的軀體,殷紅的鮮血染紅了她潔白的醫療服。當她淚眼模糊地為他擦幹淨臉上的血跡與泥土時,出現在麵前的竟然是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麵孔,是佟雷!是微笑著的佟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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